感谢他,赠我一枝春。俗世里,我们也只是这样一对平凡的夫与妇,一日三餐,家常稳妥。没有海誓山盟,也不见富贵荣华,却能一同分享着春的秘密。
是的,这是春的秘密。早在二月细雨料峭时,春其实已经来了。它笑的影子,轻轻一闪,闪进一丛柳里面。不几日,那光秃秃的柳枝上,率先爬上嫩黄的芽儿,柔嫩细小得你完全可以忽略了。遥看似烟,近看却无。——这才是春的本事。它把自己藏得严实,原是想给这个世界一个惊喜,也只待一夜春风起,便绿它个大江南北。
人间第一枝,当数柳。
我找一洁净的瓶子,把这枝柳插进去,我的书房里,便都摇荡着春的好意了。闭着眼,我也能感觉到,那河边的嫩黄与新绿,该如何堆积成烟。
烟?这真是个好字。是谁最先想出用“烟”来形容春柳的呢?我觉得,再没有一个字,比“烟”更能配春柳的了。这个时候的柳,也轻,也软,不胜风,真的就如丝丝淡烟,袅娜多姿。杜甫有诗云:“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柳烟缭绕,城楼掩映其中,这春色不用看,单单想想,也诱人得很了。而郑思肖有诗句:“遥认孤帆何处去,柳塘烟重不分明。”我觉得更富情趣。这里的柳烟,堆砌出繁茂之势,却不显笨重,有的只是浓酽,不饮也醉。是让站着看的人眼睛先醉了,如何分得清扬帆远去的船只啊,它分明已和眼前的春色融为一体了。
古人好折柳相赠,多为离别。像鱼玄机的:“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不知此一别何日相见,只愿君心似柳心,年年青青。这里的春柳,绊惹上人间情思,离别已成定局,无法挽留,然可以把我最好的祝福,别在你的襟上,一枝柳,就是我送你的一个春天。请把春天带上吧,从此,一路的草,都将为你而绿。一路的花,都将为你而开。
佛教里普渡众生的观音,一手持净瓶,一手拿柳枝,洒向人间都是爱。我觉得菩萨手里的这柳枝有意思,换成别的任何一种植物,都不恰当。唯这人间第一枝的春柳才与净瓶相配,那是初生的春,新嫩,洁净,纯粹,充满无限希望。
我的乡下,到清明,孩子们有簪菜花和柳的风俗,为的是避邪。孩子们不懂什么避邪不避邪的,他们只晓得,人生的一大乐事里,这也算得上一件。“清明不戴杨柳,死了变黄狗。”这歌谣每个孩子都会唱,他们一边唱着,一边攀柳,编成小帽,戴在头上。他们快乐地迎着风跑,一年的春好处,就在孩子们的头上荡漾着了。
四月
来吧!燃烧吧!让生命彻底地痛快一回。
这个时候,眼睛里看到的,都是好的。怎么看,都是好的。
人间四月天哪。
我从窗户里一探头,就看见屋旁人家院子里的桃花。那里,梅已开过,桃花开始粉墨登场。只一棵树,算不得繁密,像国画大师随意挥毫,勾勒出那么几枝,风骨却立时显露出来。一小朵一小朵粉红的花,撑在上头,凌空远眺,眼波流转,顾盼生风。
我总要呆呆地望上一阵子,望得心里也开出花来。有好几次我都瞅见那户人家胖胖的妇人,在花树下拾掇着什么。妇人是个厉害的角色,常听她大着嗓门,在喝骂自家孩子,雷霆万钧。有一次,我还碰见她在小区门口跟人吵架,吐沫横飞,委实泼辣。这会儿,一树的花,映得她整个的人,水粉水粉的。她变得温柔可亲,落到我的眼里,也像画了。
总觉得桃花这样的花,豁达得很,群居来得,独处也来得。成片的桃园,它们你挤我挨,铺天盖地,波澜壮阔,美得让人心慌意乱。然单单的一棵,也不显得冷落。乡村人家常常就长着这么一棵,四月天,它从屋后探出半个身子来,变魔术似的,掏出一朵花,再掏出一朵,无穷无尽,喷红吐粉。周围再多的麦绿花黄,也立即做了陪衬,只那半树的花,勾魂摄魄。
茶花开得就有些傻了。阳台上有一盆,从三月一直开到现在,越发开得无心无肺。瞧它盛开的架势,不把一个春天开完,是绝不罢休的。我有些惊讶的是它的凋谢,不是一瓣一瓣凋零,而是整朵整朵掉落。它算得上是花中真名士,即便谢了,也保持盛开的姿势。
也终于轮到垂丝海棠上台了,它擎着一树的花苞苞已等候多时。四月的东风一吹,它就满满地怒放了,红粉美艳,遮天蔽日。人在它边上走,有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感觉。——让人产生这种感觉的,还有菜花。
菜花得去乡下看。
乡下的四月天,真是奢侈得不行,叫得上名儿叫不上名儿的植物们,都蓄着一股劲儿,开花的拼命开花,吐绿的拼命吐绿,没有哪一样,不是入得景上得画的。且不说桃花,不说梨花,不说杏花和苹果花,单单是野地里的那些蒲公英、一年蓬、婆婆纳和野菊花们,就足以晃花你的眼,你有些忙不过来了,不知道先看哪一样才好。
而成片的油菜花,简直让你的呼吸不能顺畅了。那种气势磅礴,那种淋漓尽致,那种不管不顾,只埋头拼命焚烧般的盛开,真真叫人忧伤得很了。美到极致的事物,往往总令人发愁,不知拿它们怎么办才好。站在菜花地里,你的眼睛被染得金黄。你的脸庞被染得金黄。你的头发被染得金黄。你的手,你的脚,你整个的人,无一不被染得金黄。你也成了菜花一朵。来吧!燃烧吧!让生命彻底地痛快一回。
惹看的,还有柳。有河的地方有。没河的地方也有。我见到一户人家屋前长柳,绿意轻染,让一幢小楼,变得秀气十足起来。古人喜折柳相赠,“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哎,为诗中人叹息,桃红柳绿时,最易相思。我想起牡丹花繁盛的洛阳城,多的是柳,街道两边,一棵伴着一棵。这四月天里,它们不定怎样的绿波纷扰、绊惹春风呢。
这个时候的春风,是可以煮着吃的。菜苔是香的。莴苣是香的。春韭是香的。还有蒜苔,烧肉是最好不过的,不吃肉,单拣那蒜苔吃了。烧鱼时若搁上一把蒜苔,鱼会变得格外的香,四月的好滋味,便在舌尖上缠绵。
五月
他只管一路向前冲着,挥动着双臂,咯咯笑着,满满的世界,满满的未知,等着他去一一相见。
五月,是没有多余的话要说的。
就像一个人,已然经过青春的轰烈,渐渐落入过日子的寻常与平稳中,一鼎一镬,温暖敦厚,是不用再急急地去表白的。五月的表情,喜悦平和。
草木走到五月,已走到它们的盛年。这个时候,没有一棵树不是绿的。没有一棵草不是蓬勃招展的。杉树的叶子,青嫩青翠得可以摘上一把,拌了吃。爬山虎携着一枚一枚的绿,贴满了人家满满一面墙。我早上走过时,望上几眼。晚上走过时,再望上几眼,心底有绿波在荡。
鸟的叫声,也是饱含了绿意的,只轻轻一宛转,那绿,仿佛就滴淌下来。我抬头,看到一只鸟,野鹦鹉,或是画眉,正站在一棵浓密的银杏树上发呆。那是午后的好时光,阳光打在银杏树上,片片叶子,都闪闪发光。一个老人从树下过,手上托一把茶壶,施施然。我望着,心动一动,笑了,五月是这样的安妥,风清日朗,让人步履轻盈。
五月的花不多,少有漫天漫地的了,但一个顶一个卓尔不凡。譬如槐花。譬如蔷薇。
你不用眼睛看,用鼻子闻闻,就知道是槐花开了,它把甜蜜的气息,一点不留地泼洒在半空中。你顺着甜味找过去,准不会让你失望,一树的槐花,撑着一肚子洁白的甜蜜。——但你还是要惊喜一番,哎,槐花开了!恨不得像小时一样,爬上树去,捋上一把吃。但到底,你只是站定了,不动,静静地看着那一树莹白的花。岁月过去了很多年,花还是昔日的样子,真好。
蔷薇则开得比较含蓄。它像从前缠了小脚的女子,踩着五月的节拍,不紧不慢地,碎步轻移,一朵一朵往外吐。每一朵,都是精挑细选的,细皮嫩肉的好模样。人家墙头上有那么一丛蔷薇,那墙头就幸福得不得了,尽管油漆斑驳,却清秀古朴得很。
五月还有个节气,叫小满,“物致于此小得盈满”。小富则安。我却在这叫法上低回,小满小满,是小小的满足。日子里,少有大起大落的,要的就是这小小的满足,来安抚走倦了的心。
这个时候的乡下,现出丰腴富足的好景象,“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还有桃结果了。还有梨结果了。新蚕豆也上市了。
母亲说,回家一趟吧,家里的蚕豆可以吃了。我这才发现,街上到处有卖新鲜蚕豆的,碧绿饱满的荚里,躺着翠玉一般的蚕豆。雪菜烧是好的。蒜苗烧是好的。油焖是好的。哪怕就清水煮着,稍稍搁点盐,也是一股子的清香,又粉又嫩。想想世上有这般美食,总是让人舍不得的。
五月,气温变得四平八稳,不再窜上窜下,我们开始穿单衣了。棉袄晒晒收起来。围巾晒晒收起来。厚被子也换了,冬日的沉重,彻底远离。隔壁邻居家的小孩最高兴,他刚学会走路,整天被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走路像企鹅。现在,他自由了,一件汗衫套着,藕段般粉白的四肢乱动,就差有一对翅膀飞上天了。他急急地走,急急地,后面跟着他的祖母,一迭声叫,慢点,慢点。小孩哪里听,他只管一路向前冲着,挥动着双臂,咯咯笑着,满满的世界,满满的未知,等着他去一一相见。
采一把艾蒿回家
故乡隔得再远,有些味道,注定是忘不掉的。
出城,去采艾蒿,带了儿子。城郊有一片小河,水已见底,里面长满艾蒿。
“彼采艾兮,如三岁兮。”这是《诗经》里的艾蒿,是情深意长的牵念。其中的男人女人短别离,不过一日不见,竟如同隔了三年。爱,从来都是魂牵梦萦的一桩事。而我更感兴趣的是,那双采艾的手,如何落在艾蒿上。他(她)采了做什么的?遥远的风俗,让我忍不住要作种种臆想。
街上也有艾蒿卖,和芦苇叶一道。用稻草胡乱扎着,一束束,插在塑料桶里。这种植物,叶与茎的颜色雷同,淡绿中,泛白,泛灰。这样的色彩,不耀眼,很低调。是乡村女儿,淡淡妆,浅浅笑。闻起来微苦,一股中药味。村人们又把它叫作——苦艾。也只在远远的乡村,也只在荒僻的沟渠里生长。平时大抵少有人想到它,只在这个叫端午的日子里,它突然被记起。大人们会吩咐孩子,去,采几把苦艾回来。
那个时候,乡村的乐事里,采艾蒿,也算得上一乐吧。孩子们得了大人指令,如撒欢的小马驹,一路奔向那沟渠去。吵吵嚷嚷着,节日的喧闹,被我们吵嚷得四处流溢。很快,每人怀里,都有一大捧艾蒿。路上走着,一个个小人儿,身上都散发出一股中药的香味。
门前的木盆里,煮好的芦苇叶,早已泡在清水中。眼睛瞟到,心里的欢乐,就要蹦出胸口来,知道要包粽子吃了。大人们这时若指使我们去做什么,我们都会脆脆地应一声,好。跑得比兔子还快。至于插艾蒿,那完全不用大人们动手的,门上,柜子上,蚊帐里,到处都被我们插满了。一屋的艾蒿味,微苦。大人们说,避邪。我们虽对这风俗习惯一知半解,但知道,插上艾蒿,就代表过端午了。于是很欢喜。
朋友是湖北人,也是写作的,曾与我在一次笔会上相遇。后来,她去了美国。她的家乡,过端午也有插艾蒿的习俗,她也曾于小小年纪里,去采过艾蒿。端午前夕,我收到她发来的邮件,她说,国内这个时候,又该粽子飘香了吧。并不想粽子,美国一些华人超市里有卖。却想艾蒿,想坐在艾蒿里吃粽子的童年,温和的中药味,把人包裹得很结实很温暖。
这就对了,故乡隔得再远,有些味道,注定是忘不掉的。
我的儿子,他第一次认识了艾蒿,他觉得奇怪,他捧着一捧艾蒿问我,为什么过端午要插艾蒿呢?我这样回答他,这是祖上流传下来的风俗。——避邪呢,我补充。口气酷似当年我的母亲。想,若干年后,我的儿子的记忆里,一定也有艾蒿,以及,带他采艾蒿的那个人。
小扇轻摇的时光
这样小扇轻摇,与母亲相守的时光,一生中还能有几回呢?
暑假了,母亲一直盼望我能回乡下住几天,她知道我打小就喜欢吃一些瓜呀果的,所以每年都少不了要在地里多种一些。待我放暑假的时候,那些瓜呀果的正当时,一个个碧润可爱地在地里躺着,专等我回家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