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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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圣果

我并不是个很爱吃水果的人,水果在我的生活中近乎可有可无,常常是吃光了想不起再买,至于水果的营养学价值,每种含有几多维生素,我更无研究。但今年夏天在南疆,我却与水果发生了平生以来最密切的关系,我不但吃了超过以往多年所吃总量的瓜果,而且品尝到了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我的水果观彻底改变了。

过去看《穆天子传》,说是西王母在昆仑之巅瑶池之上用蟠桃款待她的情人周穆王,甚觉荒诞:那么肃杀的雪峰,那么凛冽的天气,谈恋爱、吃水果,浪漫固浪漫,未免太受罪了吧,窃怪编书人连起码的真实也不顾。可是,脚一踏上新疆地面,就不由得你不相信。比这更神奇的故事你也会相信。

先是在吐鲁番,满眼是极度的荒凉,寸草不生的秃崖绵延,众人皆说葡萄沟到了,我却遍寻不见,不明白葡萄沟能藏在哪里。待汽车一眨眼转到干沟的谷底,一眼望不透的葡萄架便突然涌出,簇拥着一沟的珠翠欲滴,伴以渠水的低吟浅唱,如同仙境一般。由此我始相信,造物主毕竟是公平的,它总把最干旱的与最湿润的,最苦涩的与最甘甜的,最单调的与最丰腴的东西搭配在一起,寻找某种平衡。对生活在最苦焦最贫瘠地方的人,上帝也要给一点安慰,让他们能活下去,尝见那里的老乡也在争夸自己的家乡好。我便兴此感慨。对春风得意的宠儿呢,上帝又总要给他找一点不痛快,此即“毓才与艳福,天地悭其兼”。于是我想,是不是为了补偿塔克拉玛干的漫天黄沙,上帝才把全部的果汁倾洒到新疆的大地上?

头一次让我吃惊,是在库车的“巴扎”看一群维族农民在树荫下吃哈密瓜。内地人吃瓜,总是把一只瓜均匀地切成牙儿,大家文质彬彬地吃这一只瓜;而这里却是每人开一个瓜就着馕吃,少妇少女们面前居然也放着半个瓜。他们吃得瓜汁四溢,津津有味,边吃边打趣。有一中年汉子,一个不够又伸手要,大伙儿报以欣赏的笑骂。待吃饱了,他们一个个站起来,互相瞅一眼,满脸的皱纹全舒展开来,那知足的模样,在正午的骄阳下灿烂极了。尤其有个维族姑娘的笑,直要羞晕朝霞,笑弯秋月了,她的血液里一定流淌着瓜果的甜汁吧?我在一旁看得发呆,继而忍俊不禁。后来听人说,新疆人平均消耗瓜果的量是内地人的八倍还不止。新疆人买瓜,不是吃一个买一个,而是几十公斤上百公斤地买,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多么有钱,而是他们的生命需求和食物链的结构使然。新疆这地方,日照长,霜期短,昼夜温差大,土壤中的矿物质丰富,最宜于瓜果的生长,其品质的优良,也是任何地方不能比的。这里的人,须忍受更长时间阳光的炙烤和风沙的吸吮,体内的水分迅速脱失,怎么办呢?只好再到这片土地的产物中去索要,于是就大吃其水果了。“早穿皮袄午穿纱,晚抱火炉吃西瓜”正是他们生活常态的写照。从暮春到岁末,这片神秘的土地几乎四季瓜果飘香。当我们穿过南疆一座座县城的街巷,触目皆是瓜果的海洋。看那络绎不绝的运瓜车,路旁山丘般堆积的瓜摊,真要替新疆人犯愁,这么多的东西,哪一天才吃得完,运得出去哟。

我们内地的人,一般只知道新疆出西瓜、哈密瓜、葡萄、香梨之类,以为这就是新疆水果的全部了,所谓“吐鲁番的葡萄,鄯善的瓜,库尔勒的香梨没有渣”。其实,新疆水果远不止这么几种,它有几十种以至上百种,有些水果的名目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什么阿月浑子、阿拉托哈其、伽师瓜、巴旦姆、安居尔……这百十种奇异的水果,大都出产在塔里木盆地边缘的和田、喀什、阿克苏一带,谁也不可能把它们吃全。若说这次在水果问题上我长了点见识,也仅仅因为吃到了几种鲜见的佳果。

第一种是沙枣,它好像不登大雅之堂,但也不可小视。那天,我们的汽车沿着沙漠公路奔向西南,纵穿塔克拉玛干,快到民丰时,眼底依然是无垠的沙幔,黄色的空气狂躁得发烫,大伙都觉得焦渴难当。忽然有人指着车窗外一株孤零零的大树叫道:看,沙枣树!车上人就说下去看看。只见在一干涸的水渠旁有一巨树,须得仰视,上面结满了红皮带白点的小果,地上也落了厚厚一层。看来它是野生的,我小时候在兰州也吃过沙枣,但太小太涩,这沙枣就大多了,晶亮浑圆,皮像烤面包皮似的。初尝,有涩味,细品,甜丝丝的,像沁凉的白砂糖,余味悠长。试想象,长途跋涉的拉骆驼的脚户哥儿,快渴死了,突遇这沙枣树,嚼上一把沙枣,兴许就又活过来了。我当即装了一衣袋,回北京好久了,硬硬的还在,只是干缩了,掏几个连皮嚼嚼,仍然甘美无比。我就不由想起这棵孤独地站在沙海边沿的沙枣树,心想,你这没有人知道的无名树啊,怀抱一树红玛瑙般的鲜果,顶着万丈风沙,忍过多少寂寞的岁月,你究竟在等待着谁啊?

第二种使我惊奇的水果是纸皮核桃。到达和田的当晚,我们逛夜市,到一十字路口,灯火通明,人声喧阗,一长溜街上,全部是卖小吃的。透过锅灶和炭炉的热气,看见卖拉条子的,卖抓饭的,卖烤馕的,卖羊肉串的,一齐在竞声叫卖,香气随之四溢,而卖劣质磁带的小贩故意把音响放得极大,使人无法交谈,大家只好默默跟着人流挨进。我忽然发现灯影里,几个维族农妇用小碗冒尖地盛了一种东西在卖,似乎是核桃仁,但又自疑,季节不对呀?再说,那么鲜嫩,那么白净,怎么会是黑而硬的核桃仁呢?但它确乎就是核桃仁,且是刚刚从树上摘下的薄皮核桃仁。薄皮核桃也在一旁堆着,圆而软,翠绿如青果,很难想象核仁就是从它身上剥出的。我当即买了两碗装在塑料袋里,让同行者们吃,大家一边咀嚼,一边赞赏它的甜脆清香,于是你一把我一把,很快吃了个精光。我觉得这玩意太奇妙,绝非等闲之物,回到宾馆,赶快查书,方知薄皮核桃者,“纸皮核桃”也,它个大,皮薄,早熟,含油量高,脱仁易,风味甜香。“张骞使西域还,乃得胡桃种”,就是指的这个。《本草纲目》说它“味甘性平,温补肾肺”。但不知为什么,移种到内地它就完全走样了,真也神秘莫测。

我真正大开眼界是在第二天。原以为当地政府会安排我们首先参观和田玉厂或地毯厂什么的,谁知领路的汽车一头向西北方向的绿洲扎去。走着走着,汽车钻进葡萄架搭成的绿荫里,阳光从串串葡萄和枝叶的缝隙泻下,金光万点,炫人眼目,好像走在一条梦幻之路上。我想这样的路可能只是一小段吧,谁知越走越长,似永无尽头。陪同我们的张明强主任说,这就是江总书记题词“天下奇观”的千里葡萄长廊啊,在塔克拉玛干边缘,这样的长廊有一千多公里长呢。我问,不是果树都承包了吗,这长廊算谁的呢?答曰,各家分段管理。又问,葡萄丢了怎么办?答曰,从未发生过偷盗事件。我们遂惊讶得面面相觑。随后我们被带进一巨大果园,其中琪花瑶草难以尽数,我们看了巨型核桃树,还有四百年的无花果王。张主任说,新疆向来有庭院种植业的传统,这样的果园在和田多得很。我打量庭院里轻轻摇曳的各色果树,脑海中陡然冒出《红楼梦》里的话:“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这“婆娑”既可作宝树解,又可作光明解,还可作树影摇动解。我想,佛教壁画上的西方极乐世界图,说不定就是依照这种庭园做蓝本幻化出来的。

就在这天,我平生吃水果的高潮出现了,那就是主人款待我们的水果宴。绿荫下,地毯上,几十个水果盘错杂罗陈,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俱全。伽师甜瓜、火洲西瓜、无核葡萄、马****们,已不算新鲜,奇的是有这么几样:一种叫阿月浑子,又叫无名木,果呈乳白色,尖顶露一点儿猩红,果仁翠绿,吃来清香爽口无比。另一种是蟠桃,正是齐天大圣冲击王母娘娘蟠桃筵的那种蟠桃,它扁圆,金黄,顶部有一点可爱的红晕,吃来芬芳酸甜。想到孙悟空吃了它长生不老,我也就格外多吃了几个。还有一种叫安居尔,其实就是无花果,当地人说它是“树枝上的糖包子”,但你切勿与内地无法食用的小无花果混淆。它的果形也是扁圆的,米黄色,它也并非无花,只是花藏在花托里,你看不见,吃时须用树叶托着,像吃粽子一样,吃来果肉细软,透着花的芬芳。据说此果有解毒、消肿,下乳、利尿之功效,果王的叶子还能治白癜风,于是它在新疆水果中享有显赫地位,有水果皇后之称。

此时,有一鬓发皤然的维族老者站在无花果王树下向这边张望,我觉得他够老的,就问乡长,这老人多大岁数了,乡长略加沉吟说,九十多吧。见我好奇,他补充道,我们这个乡百岁老人有好几位呢,他不算大的。我说沙漠地带气候恶劣,人不是都短寿吗?乡长说完全不是这样,你可能不知道,中国的长寿老人新疆多,新疆的长寿老人我们这里最多。我追问为什么,乡长举着一牙甜瓜笑道,吃水果啊。他笑说,我们这里的人几乎天天吃水果,水果能一直吃到第二年的春上,人们在玉米糊糊里放杏干,在汤饭里放葡萄干,连吃馕也不忘抹无花果酱。就说我手上的这块瓜,其实是南瓜,我们拿它既当菜又当甜瓜吃。别看天上的风沙大,我们的肚子里滋润着哪,你说,人能不长寿吗?听了他的话我哈哈大笑,旋即又有所悟,看来我是长期忽视了水果的威力。我想:我们一路走来,沙海浩漫,但又总能发现一块块绿洲,流沙的恣肆怎么也压不住绿浪的汹涌:这里人的生命不也一样,正因为有了风沙的侵犯,生命才格外的顽韧和绵长。

南疆的奇果给我们的印象太生动了,可惜无法携带。于是,当我们在喀什的中亚商贸中心发现了专售干果的摊位,发现了杏干、无花果干、巴旦姆干时,就来了个抢购风潮,每人都背了十多斤。回到北京,把它们分送给众亲友,一时很得意。可是不久,关于新疆的记忆似乎从眼前的生活中淡出了,嚼着这些被抽走了水分的干果,昨天像一个遥远的梦。现在当我走过市场,看到北京的小贩在叫卖一律标着“新疆”招牌的水果时,我发现自己又变得不爱吃水果了——也许因为真假难辨,也许因为没有了大漠、黄尘和龟兹歌舞相伴,也许因为再也找不回身在新疆时的感觉了,我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