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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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云烟缥缈

烟厂举办笔会,对烟鬼自然展有吸引力,何况是威名赫赫的玉溪卷烟厂。洪波邀我参加笔会时,大约记着我是个资深烟民,他在电话里便也等着听一声惊喜的绝叫,我却用平静而沙哑的声音告诉他,早在半年前我已悄然戒烟了。他似乎有些扫兴。我当即说,这样去更好,这对我恰好是个考验,而且,透过一个三十多年老烟枪的眼光审度云南烟草业的浮沉,也许会别有一种经济学意义上的客观和冷峻。

烟之于云南,有如命脉,你可以不知道云南的其他物事,但你不可能不知道云烟;而所谓云烟,又有大烟和纸烟之分。旧社会所谓“云土”者,指的是大烟,即鸦片烟。那时的一份文件这样说:“畴昔全省鸦片年产三千万元,自禁绝后,农产殆无可观矣。”足见烟土在云南经济中曾经多么重要。现在鸦片基本绝迹,当然暗地里的贩毒者未绝,吸毒者未绝,云南由于传统和边境的原因,似尤胜于别处,而国际大毒枭昆沙之流的魔影还时隐时现,且放言“要给地球注射一万支******”云云,但吸毒、艾滋病之类毕竟更具国际性,乃现代文明恶疾,我们正在尽力消灭之。应该说,在我们这儿,鸦片横行的时代终究已成历史。

然而,大烟隐去了,纸烟又走上台前,成为主角,命运似乎注定云南的经济无论如何离不开一个“烟”字。红塔集团总裁字国瑞先生告诉我们,去年玉溪卷烟厂上缴国家的利税高达一百九十三亿,占了云南全省财政总收入的百分之五十六;而声名远播的玉溪厂仅五千职工,统计下来,人均创利税竟高达四百万元,无异于一个人等于一个大企业。听至此,我先是一惊:烟的利润之高我知道,但高到如许程度,却没想到。继而我又为之亦喜亦忧:喜的是,玉溪卷烟厂活力勃勃,保持了高速腾跃发展,创造了奇迹;忧的是,倘若玉溪烟厂一朝停产,云南的经济也许就不堪问了。

从根本上说,云烟能创造如此高额利润,是与人类对烟草的需求分不开的。烟究竟是有益无害还是有害无益,争论一直没有停息,而人类几千年便也在这争论中始终与烟为伴。现在当然是吸烟有害论占了上风了,但人类似乎尚未下定与烟告别的决心。这个决心太难下了。据说湖南有位老人活了一百零二岁,别人问他的长寿秘诀,半天,他只吐出了两个字;吸烟。别人一追问原委,他才说,你们看见我房梁上挂的那块腊肉没有,已经挂了好几年了,它从来就不会坏,因为它是用烟熏过的:人也一样,经烟一熏,就不会坏了。听的人无不为之咋舌。记得夏衍先生九十岁那年写过一篇文章,叫《九十自述》,登在《收获》上,其中也说到吸烟问题。他说,有人说吸烟有多大危害,完全是胡说,我吸烟吸到了八十五岁,“****”中还一直吸的是劣质烟呢,我之所以戒烟,只是因为有天早晨自己忽然不想吸了而已。夏公平时出言很留余地,这回谈吸烟不知为何如此斩钉截铁,颇出意料,所以我一直记着。我还注意到,为自己开脱或寻找依据的烟民,大抵喜欢援引某些伟人既吸烟又长寿的例子,好像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并喝退他那厌恶烟味的妻子了。我们访问团的顾问汪曾祺汪老,就是一个执迷不悟的烟民,他送给玉溪卷烟厂的题词居然是:“宁减十年寿,不离红塔山。”何其顽皮。当然了,这些经验主义者、浪漫主义者们对烟的顶礼膜拜和阿谀之辞,一旦放到科学家的显微镜下一照,使立即黯然;君不见,有多少死心塌地的烟民,身染重病后也不得不与心爱的烟卷告别。不过,有了这么多异端邪说做根据,有了这么多顽健的烟民做强大后盾,烟草业的老板、经理、总裁先生们,你们也该感到“吾道不孤”、称心惬意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烟民固嗜烟,但并非嗜一切烟,也并非所有的烟草业都能扶摇直上,倒霉的厂家多的是。云烟的名贵、畅销,首先是与云南的烟叶之好分不开的。有位专家直言不讳地告诉我,烟好抽不好抽,主要看尼古丁的含量足不足,尼古丁也许确乎有害,但它同时能给人带来欣快感,事情就是这么矛盾。云南烟叶为什么好呢,因为云南高原的土壤是酸性的红壤,这本身就有利于烟叶之生长,而它的无与伦比的气候:日照时间长,无霜期长,雨量适中,特别是一日之内温差大,更是有利于烟碱的积聚和增厚。这还不算,大植物学家蔡希陶又在二十年代为云南引进了优良烟种“红花大金元”,不啻如虎添翼,完成了云烟种植史上的一次大革命。想想看,如此条件下诞生的烟叶,能不佳绝天下吗?普洱茶好,云南药材好,“云腿”好,云烟更好,天何独钟于云南乎?一九二二年,用“红花大金元”烟叶试制的“大重九”香烟问世了,从此掀开了云南烟草业的风雨历程。我们在玉溪烟厂参观时,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现象,那就是玉溪厂所有的香烟都不是用当年的烟叶制成的:“红塔山”用置放了两年半以上的烟叶来做,“阿诗玛”用置放了两年的烟叶来做,“红梅”则用置放了一年半以上的烟叶来做,这叫做“自然醇化”。噢,敢情“红塔山”好抽的秘密在这里。一位正在烟叶库搬运的工人笑笑说,这其实是公开的秘密,但没有雄厚的周转资金垫底,谁敢这么干哪。我徜徉在巨大的烟库里,看排排林立的烟叶的高墙,暗暗呼吸着正在“醇化”中的缥缈的烟香,有种喝了好酒后的沉沉欲醉的感觉。啊呀不好,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烟瘾还没断根,抽烟的冲动给勾起来了,我赶紧逃离了烟叶库。

我带着严防“烟瘾复辟”的高度警觉继续在烟厂参观。我想,虽然我个人不抽烟了(这一点我要大声地对自己反复说,尤其在烟厂这一严峻氛围中),但我要客观指出,玉溪卷烟厂为我们中国人争了一口气,创造了骄人的战绩。当我听说玉溪卷烟厂现为亚洲第一大烟厂,并在烟草行中排名世界第五位时,不由感慨系之。前四位据说是美国的“万宝路”,英国的“555”,法国的“雷诺”,英国的“罗浮门”。好啊,老牌帝国主义全都凑齐了,但他们再也不敢小觑中国,必须老老实实把玉溪厂排到第五位了。真是解气。我明明知道鸦片烟和纸烟性质迥然不同,但我还是想起了鸦片战争和林则徐。那时候,侵略者把毒品倾销给我们,他们自己不抽,却诱逼着我们抽,然后吸我们的血,那时烟的利润高达两千倍,致使我国白银外流,银价上涨,国将不国,那时靠索取鸦片商人贿赂发财的无耻官僚如蚁,目之所遇,多是形销骨立、面如土灰的烟鬼。当此危殆之时,林则徐拍案而起,“春雷忽破伶仃穴”,虎门销烟何决绝,他不愧为世界反吸毒的伟大先驱!可惜那时我们无论在政治上、军事上还是市场上,都显得多么衰弱不堪哟,林则徐终究做了列强祭坛上的牺牲品。想起这一切,真是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啊。时间来到本世纪的七八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随着外国电器、电子计算机、外国参考片,卡拉OK,肯德基们的涌入,外国的香烟也大模大样地进来了,于是,经理先生们以夹一根“万宝路”,秘书小姐们以夹一根“摩尔”为时髦,倘若再在马路边上有事没事地掏出“大哥大”,装模作样地说一通鸟语,那就更时髦了。眼看着“希尔顿”、“登喜路”、“万宝路”、“555”及“骆驼”们又要压倒我们了,眼看着洋烟贩子们又在窃喜了,虽然不再是鸦片,不再是经济侵略,但被人压得抬不起头总是可悲的,就在这时,“红塔山”们“拔烟南天起”,遏制了这股危险的势头。在市场较量中,洋烟渐感不支,有的落荒而逃,有的被击溃,有的不得不杀价,“红塔山”的售价已高踞于外国名烟的上头,据说“红塔山”的牌名现已价值一个天文数字了。这些均为市场规律使然,洋商也奈何不得。

在玉溪郊区,在一片平畴上,玉溪卷烟厂显得并不突兀,甚至有些平淡,但你走进车间看看吧,你会惊讶于它的现代化程度之高。灵活的机器人在运货,在装箱,它好像长了眼睛,会巧妙地躲开观者,有条不紊地做事。每过三分钟左右,它就把几十件香烟送上轨道去入库,而运送原料的无人驾驶车,比司机还要狡猾地穿插其间,你不必担心发生“车祸”。巨大的卷烟机最为奇妙,它的指法赛过于世上最伶俐的姑娘,它一分钟即可卷出一万两千支烟,等于每秒两百支烟,也就等于每秒印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而这种机器有十几台呢。有一瞬间,我产生了幻觉,觉得巨大的车间里,一百元的纸币像雪片似的降落着,降落着,耳畔则响起最优美的音乐,让人飘飘欲仙。此时,我的烟瘾好像又从喉咙深处被唤醒了,我快步走出车间,好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

我和朋友们来到了距离烟厂不远的一个山丘上的“红塔”之下。这红塔远没有香烟盒上印的那座红塔玲珑和气派,甚至有几分寒碜。这种塔,在随便什么山野里也不难找到,它只够得上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资格。但我没敢小看这座塔,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嘛。据介绍,它建于元代,比较古老。它原先是座斑驳古旧的青灰色塔,一九五八年“******”时,祟尚红色,狂热的人们便将之涂成红色,红塔遂产生。那时烟厂出过些“宝石”啊、“春耕”啊之类牌子的烟,没什么影响,谁也没料到,二十多年后,伴随着“红塔山”牌香烟的走红,这塔不但冲出滇中,且以挡不住的势头驰名世界。若按照堪舆专家或风水先生的眼光看,此塔定然不凡。过去我们常说延安的宝塔虽不高却气吞山河,玉溪红塔固不如延安宝塔,但在经济界也称得上气冲霄汉了。玉溪人尊重红塔,前不久还刷过一道漆,红灼灼照人,但他们并不迷信红塔,他们不断思索着、总结着作为经济奇迹的“红塔山现象”的内在与外在原因。

我们慢慢走下了红塔山,回首望去,夕阳把塔尖染得火炬般灿丽。我的头脑里有许多互相矛盾的东西在打架。我想到:人类要健康地发展,就应该戒烟,而云南经济要腾飞,又应该大力生产烟,这是一种矛盾。云南经济靠烟支撑,形势尚好,但靠烟生存毕竟是危险的,云南似应逐渐摆脱对烟的依赖,这又是一种矛盾。作为内陆农业省,且并无优惠政策,玉溪厂创造了奇迹,这当然好,但这是否能证明靠加工某些抢手的经济作物可以直接走向现代化呢?或者说,能否代替现代化的必然进程呢?这更是一种矛盾。我注意到,车间里那些高精密的机器,如帕西姆、吉弟之类,均来自美、英或意大利,说明我们还在借“机”生蛋,我们还缺乏足够的科技、能源方面的综合能力。

这时候,负责接待我们的王女士早等在山下。几天来,我们已很熟悉。她是知青出身,办事干练泼辣,头脑清晰,内在精明,颇具女强人之风。在以后的相处中,每到我们遇到麻烦时,她会突然如救星降临,例如,邓刚的木雕大佛必须托运而邓刚为之心疼不已汗流如注时,王巨才接到父病危急电需要立即乘飞机时,吕雷的机票急需更换时等等,她都能化险为夷。她的办事效率和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之高令人吃惊。她长得不算怎么漂亮,却总能把人们吸引到她的身边,包括她的几个下属,个个应答如流,遇事锐身自任,让人想到贾探春派活的景况。只有在卸下一天的重担,唱卡拉OK时,我们看她手舞足蹈的样子,才发现她丰富的柔情。这是不是一种粗豪与温柔扭结在一起的魅力,一种高原性格?我忽然悟到,玉溪人取得重大成就的秘密,从根本上说,是来自他们的顽强性格、苦干精神和创新意识。人的质量才是最要紧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