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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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谈传世

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咱们的古典名著,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等,一直流传不衰,而现在的长篇小说,作者花了好大的气力,流传却很困难,多则三五年,少则三五月,就不大为人提起了?还有人进一步追问说:从小说艺术发展的眼光来看,今天小说的技术手段,比起中世纪来,不知丰富了多少,高明了多少,可为什么在赢得读者和流传程度上,现今的作品反而赶不上古典名著呢?

初看这问题,似乎提得有点傻,不值一顾,但真要把它说清楚,还不那么容易。要是我说,名著传世就因为它是名著,不传世还能叫名著吗?那等于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想了想,觉得这问题并非与今天的写作毫无关系,从某些名著的传世,其实是能引出一些启发的。应该看到,若从漫长的历史时空来看,文学发展的总趋势是从低级向高级,从简单向复杂的发展,但文学的历史终究不是进化的历史,而是变化的历史。从古及今,文章变化万千,各擅其妙,难分高下,故而,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硬要互相攀比是不明智的。古典名著再传世,也取代不了当代小说的需要和地位,当代正在发展中,谁能说当代小说中的杰作就一定不传世呢?

不过,现今的学者一般认为,小说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即生活故事化阶段、人物性格化阶段和人物内心审美化阶段。这大致是不错的。可这并不意味着,后一阶段是对前一阶段的扬弃,后者一定高于前者。故事化也好,性格化也好,心灵审美化也好,完全可以并行不悖,或发挥各自优势,或三管齐下,没有必要过分地抑此扬彼。读者的层面很复杂,需要也极多样,几乎任何一种审美形态的东西,都能在今天的中国找到它的对象。

就说《水浒传》吧,它传世的一个重要秘密,是其深厚的群众基础和强烈的民间性,那些英雄的故事早就在老百姓口头上流传着,连呼保义、玉麒麟之类的诨号,也早已有之。它的人物、故事、价值立场,已跟我们民族文化的精神传统焊接在一起,化为血肉,无法拆解了。它不传世谁传世?《三国演义》、《西游记》亦然。(《红楼梦》的情形略有不同,它不是在民间传说基础上加工的,它的个人化色彩浓厚,鲁迅先生曾说,自《红楼梦》以来,传统的写法被打破了。)现在把这些作品改编成电视剧的人一定要清醒,你是站在文化传统的肩膀上轰动的。人们一面骂,一面忍不住还是爱看,原因是每个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宋江、曹操、孙悟空,他要看你改编得像不像。由此使我想到,今天的生活中也有很多编都编不出来的故事,我们的作者不也可以利用它们重起楼阁,搞深加工,从民间土壤上建起大厦吗?弄得好,虽未必传世,却也能赏心悦目,有时我看某些公安题材小说,编的人很吃力,但并不动人,比起某些罪犯的想象力,不知逊色了多少。我当然并不主张照搬生活,而是主张把根子深深扎进民间,充分吸吮民间生活本身的戏剧性资源。

这几年创作上的一个趋向是回归故事,影视业对文学的索取又在助长着这种倾向。这似乎是大势所趋。听故事是人的天性,小说的基本层面本来就是讲故事。问题在于怎么讲,会讲不会讲。古典名著的讲故事,一是突出人物,二是饱含细节,三是富有意蕴,这是它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源。人是魂,没有比平添几个不朽的文学形象更令人神往的了。世事无论多么新鲜,转瞬即逝,唯有人物,可以长期存活。现在的某些小说,故事之内无人物,人物身上无细节,故事之外也无可供咀嚼的意蕴,剩下的就只能是一个事件过程的空壳了,作者怎样玩叙述也掩不住平庸的实质,这自然就谈不上流传。与否的问题了。现在讲故事的人和机会越来越多了,可惜好故事并不多,不妨多看看古典名著,或许能让人清醒,故事的骨头上该长什么肉,该能撑起多大的审美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