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一支披红挂彩的车队在百余人侍从的簇拥下走出南门,中间的是一顶八人抬的彩轿。他们抬出脸似杏花白、腮如桃花红的赵莞,轿顶上张着天鹅绒的华盖,华盖随着盖在下边的那些轿夫的每一步伐而摇晃着,这时候挤满街道的平民爆发了一阵喝彩声:“她是多么美丽啊!夏国未来的皇后,却要成为蒙古人的妃子了!”
她令众人停下轿子,然后走下来,向南门里的皇宫投去最后一瞥。她的眼睛闪着光,泪眼盈盈,闪烁的珠宝缀满她的全身。她娇嫩白皙的脸上闪着光亮的泪滴,那些泪仿佛在燃烧着每一种色彩,微微一动就射出梦幻的闪光……
有几个罩头巾的人拿着长唢呐,唢呐的长柄上结着有一簇金穗子的绿旌,一阵喜庆的乐声冲破了暂时的静默,但是没有人因此而感到喜悦,空气中弥漫着忧郁的味道。彩轿开始启动,居民们毫无秩序地簇拥着车队走,后边跟着成群结队的野孩子。男男女女都昏昏沉沉地走着,眼睛凝视着轿子中的赵莞,都有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情。
在南门城楼上,皇帝蹙紧眉毛,用充满爱情的眼睛注视着那远去的车队,带着担心的神色。
而在六盘山永清镇的萨里川行宫,同样是一番热闹的气氛,宝音和包绮丽也在迎亲的队伍中望着姗姗而来的车队和彩轿。
在行宫门前,宝音看到,侍从们拉开了彩轿的绣金帘子,从里面走出来一位高挑、身材姣好的女子。
在赵莞真正见到成吉思汗时,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恐惧的神情。而这个看起来已经年过半百的男人并没有传说中那么苍老,或者说,没有传说中那么丑陋,甚至是英俊、高壮、强而有力,宽厚的肩膀,花白的头发,一双锐利的眼眸仿佛可以穿透对方的心灵。
成吉思汗移动沉稳的脚步,走到她的面前。他们俩的眼睛凝视着对方。不管她曾经听过多少有关成吉思汗的传闻,至少她现在确定所看到的是千真万确带着忧伤的脸庞,虽然她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
赵莞向成吉思汗行了一个既卑顺又高傲的礼,成吉思汗有点吃惊。
“小女是大夏国皇后赵莞。”她轻柔但不失力量地说道。她穿一身丝织的连衣裙,两弯细眉围在她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周围,雪白的肩膀就露在外面,胸前还带着白色的花,显得很漂亮。
“夏国左丞相赵朴延的女儿,未来的皇后?”成吉思汗问道。
赵莞点了点头,她的脸上布满了羞愧,但她还是镇定地望着成吉思汗说:“我很抱歉敝国皇帝不能亲自前来,我代表皇帝来献上他对您的臣服和敬意。”当她发现成吉思汗一直在盯着她看时,面孔刷地红了。
成吉思汗保持着镇静端庄的神态,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把她领入金殿,金殿墙壁的颜色是紫色的,地上铺有豪华的地毯。众臣将、宝音、包绮丽,还有成吉思汗身边的一些近侍都跟了进去,和赵莞的侍从挤在一块。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还有丝缎裙子拖在地上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鲜花和香料散发出的浓郁的香气,充满了这个富丽堂皇的行宫大殿。窗棂上金黄的绸帘挡住了太阳光的直射,在殿内留下一片金黄色的朦朦胧胧的光影,天花板四周钉着绿色的壁板,在壁板上还画着许多金黄色的花朵。在天花板中间画着许多美丽的图画,有牧场和树木,还有像一条银色的带子的小溪流过盛开着鲜花的草地。
这一天,举办了简单的婚宴,是也遂皇后主持的。婚宴之后,成吉思汗也没有去也遂亲手准备的赵莞和他的婚房。她独自就寝了,这个晚上她想起了家里种植花草的花园,以及她花园里的珍贵的草皮。
就这么连续过了两天,除了侍从们进进出出地拿来东西,又拿出东西,再也没有谁来靠近她。直到第三天晚上,她刚刚合眼,就听到有敲门的声音。她马上惊醒起来。一般来人都是侍从通报,而这一次没有。她打开门发现是她的丈夫成吉思汗。她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她眼睛往下看,行了个礼。“大汗。”她低声说道。
“朕可以进来吗?”成吉思汗温和地说。这句话让他们俩都感到尴尬。
“大汗,整个世界都是大汗您的,何况这是我们的婚房呢?”她很快地回答。
他很快地走进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的中央。自从他们婚礼那一天的晚上,他们俩就没单独在一起过,现在他好奇地望着房间里的新装潢,金碧辉煌的桌椅,大红色的木榻,粉红色的斜纹布窗帘,还有一幅描绘充满野花的原野的挂毯。他的目光移向赵莞,眼眸看起来既孤单又伤感。
“朕一直都没想到……”他慢慢地说,“你一定是很想家吧。”这是成吉思汗第一次对他的后妃这么体贴。
她又行了一次礼,这一次的过程比较慢,她轻柔地答道:“大汗,这就是我的家。”
他挽着她移到铺着大红毡子的两张椅子。赵莞坐下来,手摆放的姿势很优美,然后端详着成吉思汗,他的脸色是枯黄色,五官松弛而透明,仿佛他的脸是蜡烛的淌蜡塑成的。不过最能显示出他痛苦的地方是他的双眼,眼白交织着一点点血丝,眼神显得无助而寂寞,就好像此时他完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朕听说你的父亲是一个刚直不阿的好人,他将你送来当朕的妃子。”成吉思汗望着她的眼睛问道,“那么请你告诉我,朕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这句问话让赵莞不知所措,她无法估摸出成吉思汗的心理,但是她还是镇定地看了看他说:“父亲敬重您,大汗,他听说了您征服西方诸国的事情。在送我出嫁时他唯一的一句话就是,让臣妾代他表达他对您的敬意。”
“是这样吗?难道他不恨朕吗?整个大夏人都说我们蒙古人是野蛮残暴的人。”成吉思汗用怀疑的语气问道。
“父亲并不认为蒙古人是野蛮的人。而臣妾以为,即使是野蛮人也有野蛮人做事的规则。”她认真地说,“父亲期望和平和和睦相处。”
“他希望朕怎么做?”成吉思汗忽然站起身说。
“大汗,父亲只是一国之臣,期望和平与和睦是他应该有的想法。”赵莞试着不显出慌乱的神情接着说,“父亲告诉我,我的国家需要休养生息,国家虽然经历了连年战争,但还有大片可以恢复生机的沃土,假如好好开垦的话就可以生产出很好的农作物。在我奉命来这里的路上,看到一些乡村的景色是如此优美,但是百姓们经历着战乱之苦,很多人都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了。这提醒了臣妾,臣妾在想,这个国家还存在,当大夏国的威胁解除后,父亲就可以安排子民们一起整修这破碎的山河了。”
赵莞在讲完这些话之后,发现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而且她发现成吉思汗的脸上好像有不悦的神色,他的眼睛望着烛火。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也许你的父亲不能如愿了,这是长生天的旨意。”成吉思汗面色凝重地说。
“难道长生天认为您该占领这座原本平静的城市吗?难道长生天也要您处决这个国家的人民吗?”赵莞鼓足了勇气问道。他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们国家的皇帝从未对蒙古人手软过,他在和我们对峙的时候,杀死了成千上万的勇士,然后将他们的尸体吊在城墙外面。”他说着,又将目光重新移到她的脸上。
“战争从来都是这样,作为一国君主不得不这样来抵御他的敌人。”赵莞一直凝视着他的眼睛。
成吉思汗暗地里一直在欣赏赵莞的美丽,身体慢慢靠向她,耳语道:“你并不知道。朕已年迈,却还要亲征这个国家,并不是想得到它,而是不得已。朕的国土已经辽阔如大海,朕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小小的沙漠小国而执意征战,但若不如此,朕的心确实难以安宁。”
赵莞的呼吸很急促,那几乎只遮了一半的胸脯老是起伏不停,她将眉毛抬得高高的,身子滑过他,然后疑惑地望着他的眼睛。
“大汗有话就请直说,臣妾不明白大汗的意思。但臣妾知道,大汗入侵大夏已经造成无辜黎民的不幸与痛苦。但是大汗已经无法继续这么顺利了,大汗也知道这个事实,尽管您获得了不少胜利,但想一时间毁灭这个国家也不容易。当您的军队越打越深入大夏时,您的作战会越来越辛苦。”
“我们不怕辛苦,只要能征服这个国家。如果让你们的皇帝继续统治,那这个国家一定一点希望也没有。”成吉思汗坚定地说。
“为什么,大汗?难道在您有生之年,您就不盼望和平和安宁吗?”她试探着问道。
“和平就是这样来的。”他低声说。
“奴隶就是这样来的。”她突然激动起来,但是仍然试着控制自己爆发的情绪。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凝视着这位痛苦的强人。
他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相接。
“你的内心和你一样坚强。而你现在是蒙古国的一个皇妃。”他毫无顾忌地凝视她的双眸说,“你必须睁大眼睛。当朕率师西征归来时,朕本想在草原上安度过朕的晚年,朕不想再看到生灵涂炭了,想过和平的生活。而当朕回到朕的斡耳朵时,朕看到自己的亲人们的三十具尸体倒在血泊中,而朕的皇后合答安也被残忍杀害,她是朕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女人,曾经救过朕的命。朕无法忍受大夏皇帝的暴行,他们不但出尔反尔背信弃义,而且还趁朕西征之时杀害朕的亲人,这就是朕不顾儿子和大臣们的反对而亲征的原因……”他停了一下,缓缓吸入一口气。
赵莞望着成吉思汗,她的眼睛在燃烧,她的双臂想要拥抱他。
他也注视着她,但是眼神变得比较强硬,他又说:“朕征战你们的国家,并不是为了要攻城略地,而是为了要灭掉这个暴君。只要朕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这个国家存在一天。”
赵莞慢慢地从座位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跪了下来:
“大汗……”她的声音只有他能听到,“使您如此愤怒的大夏皇帝已经死了,现在的皇帝只是后继之君。”她抬起头来,这一次他们注视了好久好久。
“你说得对,就是这个后继之君才断不可留,因为他将来会杀死朕的后继之君……”成吉思汗想了一会儿说,“在朕见过了长春真人之后,他曾告诉朕,朕的儿孙中有一个后继之君会死在未来的战场上,朕想这一定就是大夏国,如果让这个国家继续存在,那么这个悲剧就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发生,朕难以想象我所建立的帝国未来会面临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所以,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朕还活着,就必须阻止……”
赵莞看得出来,成吉思汗除了长春真人和已经死去的合答安之外,没有相信过任何一个人,而合答安已经死了。赵莞感觉出成吉思汗的孤独,因为她自己也有过类似感觉。因此,由于同情心使唤,她很想安慰他,并且增进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想要开口说一些话,虽然不确定该说些什么。
当她正要试着开口时,成吉思汗慢慢扶起她,深情地望了她一会儿说:“爱妃,时间不早了,你安寝吧,朕想独自坐一会儿。”
成吉思汗起身就走,而赵莞没有挽留他,她知道男人的心是无法轻易留得住的,尤其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心里装着天下的男人。
而对于成吉思汗自己来说,他并非不想与这个娇嫩的年轻的妃子度过一个浪漫的夜晚,他只是感觉到一种不熟悉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恐惧。自从合答安去世之后,他一下子变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甚至他对死神都会展开欢迎的臂膀,只要死后他能与合答安重逢。他梦到过合答安,梦中合答安并不高兴,这虽然有点令他伤心,但是多多少少是一种安慰,有点意味着他们将来有一天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与赵莞妃一席谈之后,成吉思汗的内心也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他很害怕这个变化会阻止他与合答安的重聚,即使只有在梦里也好。
整个晚上成吉思汗就在自己的殿中来回走着,直到天边出现鱼肚白时,他才开始打盹。一觉醒来后已是下午,他发现醒了过来,看到也遂和最小的儿子巴根赛罕坐在旁边。他动作僵硬地爬了起来,目光深深地望向也遂。
“大汗,窝阔台和拖雷他们都在殿外,等候您的召见。”也遂温柔地说。
“朕知道他们来要干什么。”成吉思汗打了一个哈欠说,“赵妃有一件事情说对了。我们能够袭击中兴府一时,但是我们无法征服整个夏国,尤其是缺乏全面的支援。”话刚落下,就见拖雷也进来了。
“父汗,我们可以自己在夏国的土地上找到食物!各种军需都可以从夏国本土得到!”拖雷有点怀疑地说道,“父汗是不是不想打了,儿臣可不想回去。除非我们完成征服夏国的任务。”
成吉思汗一句话也没说。拖雷只好把目光落在也遂身上,他希望也遂能对此说句话。
成吉思汗终于说话了,他望着窗户说:“其实最希望结束战争的人是朕。但是你们都想一举攻到夏国皇宫去。你们觉得一定可以所向无敌。而朕自己也认为,只要我们有支完整的军队就可以所向无敌。但是我们必须考虑的是,不只是战争会消耗一支军队,瘟疫和疾病也会。我们如果从这里一路到中兴府城下,恐怕因地震造成的瘟疫给我们的人马带来的死亡会比攻打皇城的时候所死的人还要多。我们是有可能打到皇宫去,但是如果没有足够的军队与物资,那就等于是去送死。”
“父汗,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拖雷问道,他可能注意到坐在那里发呆的弟弟巴根赛罕,因而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张开眼睛。
“我们就在这里按兵不动。”成吉思汗长嘘一声说,“就这样等着他们来献城,朕看那个皇帝还能撑多久。”
“父汗,可您刚刚接纳了他们的修好的诚意。”拖雷紧跟着说。
就在这个时候,赵莞皇妃挺直身子,两眼正视前方走了进来。她对也遂皇后深深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再向成吉思汗行礼。拖雷不敢正视,只好低头。
“大汗,依照我们的传统,我出嫁已经有半月了,我想回去看看我的父母。”
也遂看了看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点了点头说:“让朕的儿子拖雷派人送你回去,朕希望你能够安全些。”赵莞表示谢意,然后缓慢退出。
“父汗……”拖雷见赵莞退出后,不由得叫出声来,“这……如果她一去不返……”
“你不了解她,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的智慧和人品不是你们所能想到的。即使出现你所说的情况,这难道不是你们一直期盼的吗?假如这样,那时候,你们倒是可以攻进夏国皇帝的宫殿了!”
拖雷听到这些话,显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脸上挂着微笑退出殿去。
拖雷这次送赵莞来到城下是做了特意安排的,车队没有任何装饰,而且随从改为身穿铠甲,手握弯刀的士兵,并且整个车队后面跟随者五千骑兵。
守兵看到之后,马上报告给高路,中兴府守城军队马上惊慌起来,高路以为有敌军出现,警觉起来,随时准备战斗。皇帝对传来的消息有些怀疑,于是又派一个太监去高路那里证实消息的可靠性。半个时辰后,太监又回宫中向皇帝证实消息无误,这个时候皇帝已经和高路在一起了。
皇帝急问:“果有敌军?”
“正是如此,圣上,他们已经到城下了,正往南门而来。”太监皱着眉头答道,“有大队人马,大约五千,听探子说,里面还有一个女人。”
“有一个女人在里面,他们看清楚了吗?”高路问道。
“这个,老奴听说距离太远,没看清楚。”太监将腰弯得低低的,细声柔气地说。
“这是何意?”皇帝开始思索起来。
“圣上,末将亲自去探。”高路请奏。皇帝准奏,并派太监跟随。
高路见蒙古军扎在宫门外,就急忙跑到城门的一处窥望窗探看,一眼就认出来一个中间轿子旁边的一个赵莞皇妃的贴身侍女。也许是赵莞着急,就下轿询问,而拖雷故意装作没听见,只是望着南门楼子。皇妃看起来非常疲倦,她姣好的脸庞因为疲惫而显得苍白,而且裹着一层泥沙和汗水,然而她那双黑色的眼眸仍然闪烁着喜悦和兴奋的光芒。
“让我和高将军说话。”她对拖雷说,“将军可以叫人喊话了,我要与高将军说话。”
“看来他们不打算出城迎接皇妃,他们戒备森严,城楼的各处都布置了弓箭手。”拖雷望着她答道,“这是战备,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我如何向父汗交代?”
“为何不提前报信?将军一路带如此多人马,难怪高将军起疑心。”赵莞冷言道。
“皇妃此话何意?莫非我重兵护送倒是错误了?”拖雷说完打马上前,对着城楼上就喊,“高将军请打开城门,赵皇妃驾到,要去赵府探望父母。”
城楼上开始有点反应了,有几个人往下张望,发现确实是皇妃,于是又离开。
一会儿,高路身边的那位胖将军探下头来喊话道:“将军既然是送皇妃回府,为何带如此多兵马?请将军率部后退十里,高将军要亲自出城迎接皇妃娘娘。”
拖雷只好命部众后退,慢慢地,城门外只剩下一顶轿子和轿夫。高路还是不放心,在城门内说:“请娘娘下轿接受末将一拜!”
赵莞知道高路的意思,于是下轿,好让高路看明白。果然城门打开,轿子急速入内。高路见轿子进城,急命关上城门,然后自己站在城楼上对着拖雷大喊道:“多谢将军一路护送皇妃娘娘!”
“哼!”拖雷没有答话,打马率众离去。
皇妃进城回府的消极惊动了朝廷,皇帝急忙派人去赵府打探消息。
赵莞在几位行宫侍女的陪同下回到府上。她的脚步轻盈地走在石头地板上面,就好像一点重量也没有。赵丞相和夫人都见到了女儿,激动不已,然后安静地聆听女儿的话。最后问题还是回到了关键的地方,赵莞一点也没有夸张说出了问题的严重性。
赵丞相开始皱起眉头,他说:“如此说来,铁木真说要修好其实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要让我们失去戒心。”
“父亲,女儿想应该是这样的,铁木真说不会放弃攻打中兴府,他要毁灭这个王国。”
赵丞相看了一下夫人,再看回赵莞,然后说:“那么他为何没有继续攻城?听说他退居六盘山,在那里建立了行宫。”
“他在等大夏皇帝。他对女儿说过,假如大夏皇帝敢亲自带兵去跟他决一死战,他就不会再攻占中兴府。”赵莞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低着头的,以免父亲看到她的眼神是充满挑战的意味。
“既然如此,那么他现在为什么要让你回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呢?”赵丞相慢慢地说。
赵莞凝视着自己的父亲,嘴角微微往上牵,似笑非笑的样子。
“也许他是想通过父亲将这个意思传递给圣上。”她紧接着说,“他们很快就会攻击你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圣上必须选择出一条路,看看是要打还是要妥协。但是选择打是愚蠢的行为,要妥协的话,就是出城投降,城中百姓会免受屠杀,而皇帝以及宗亲可保全性命,或可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这么说来,铁木真已经知道我很愚蠢了。”赵丞相低声说,然后端起盖碗茶,掀开盖子刮了刮碗边儿。
“父亲决意要战?”她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就好像她准备把他的每个细节都带回去。
“这个只有圣上知道。”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他让你回府就是这个目的,就是让你把他的态度带给我,然后让你把我的想法告诉他。”
“女儿既然回来,就不必再回去了。”赵莞的母亲焦急地插话道。
“一派胡言!有来有回,此乃礼也!”赵丞相将盖碗重重地放到桌子上,然后瞪了夫人一眼继续说,“如若不回去,那他们可真要攻城了。你别忘了,女儿现在是蒙古国的皇妃!”
这时候府外已经有人敲门,家奴开门见是宫中太监,急忙让路,奔跑到里面通报。赵丞相急忙和夫人急出跪迎。赵莞担心,于是与侍女跟出去查看。太监和六个宫卫已经站在院子里了。
“赵丞相听旨!”太监展开圣旨念道,“朕闻蒙古国皇妃赵莞探亲回府,堪以告慰。然此危急存亡之秋,朕虽殚忧极瘁,边事终不可为,故召丞相入宫计议。”太监念完,盯着跪在地上接旨的赵丞相和他夫人,唯赵莞独不跪。
“赵莞,圣旨在此,汝为何不拜?”太监斜着眼问道。
“本宫乃异国皇妃,岂能跪拜他国之君?”赵莞看了一眼身边的蒙古侍女,坚定地回答。
“哼!我们走!”太监不屑地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赵丞相赶入宫中,大殿里已经聚集着文武百官,他们都在窃窃私议,好像是说“赵莞不闻天子之诏”之类的话。然而皇帝显然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见到赵丞相前来,急忙问道:“铁木真是否已经接受我们的诚意?”
“圣上,铁木真并没接受我们的诚意。”赵丞相如实答道。
“那么,赵莞……”皇帝停顿了一下急问道,“既然他们收下了我们进贡的表示修好的财物,并且还封赵莞做了皇妃,为何还要出尔反尔?”
“圣上,”赵丞相拜道,“事情比这个还要严重,他们不但不接受,而且还说不日将再度攻城。铁木真说若圣上开城献国投降,仍不失富贵。”他说的声音很低,但皇帝却听得非常清晰。
“这将如何是好?这将如何是好?!”皇帝心急如捣,不断地拍打着自己的掌心。
“圣上,铁木真言而无信,末将以为……”高路吞吞吐吐道。
“以为如何啊?速速道来。”皇帝急忙问道。
“蒙古国的皇妃既然回来了,就别回去了。可以皇妃为质,以此来令铁木真退兵。”高路说话声音很大,好像都能将殿梁上的灰尘惊落下来。
“这……”皇帝闻言,思索起来。
“圣上!此计不可!”赵丞相上前说,“如此授人以柄,无异于引火烧身!”
“这……”皇帝看了看赵丞相,又看看高路,说不出话来。
“圣上!若不如此,何以能牵制敌军?”高路大声说。
“圣上,不可啊!”赵丞相紧跟着说。
“这……”皇帝左顾右盼,不知所措,而其他朝臣们都不说话。
赵莞想不到皇帝会软禁她,她被告知不能离开赵府半步,而且有士兵把守在赵府门口,就连偏门都有士兵把守。她坐在一处偏僻的房间的窗台上,她的手中拿着做好一半的刺绣,而她的眼睛却分神地望向外面。
而在另一个殿中,成吉思汗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正和他的臣子和将军们讨论有关攻打夏国的事情。窝阔台和拖雷也坐在里面。
“拖雷,你愁眉不展,到底在想什么?”成吉思汗问道。
“父汗,军中有一些抱怨。”拖雷平静地说,“他们不想总是撤退,或躲在这大山下乘凉,他们说我们这一趟似乎就要无功而返了。”
“到底是他们这么说,还是你自己这么说?”成吉思汗瞥了他一眼问道。
“父汗,我是您的儿子,儿臣的心永远是跟着您的。自从父汗纳赵莞为妃后,似乎并不打算攻城了。如果儿臣的士兵问儿臣,我们这一趟来是为了什么,儿臣当如何回答?”拖雷不敢抬头,把自己的脸埋得很深。
“窝阔台,对此你有什么看法?”成吉思汗将脸转向窝阔台。
“父汗,儿臣唯父汗之命是从。”窝阔台望着他说道。
“拖雷,你就告诉他们,我们是要跟夏国人打,但是他们不敢打,此时气候炎热,攻城不易,待秋凉之时再攻不迟。”成吉思汗对拖雷说。
拖雷皱着眉头望向他的父汗,似乎对他的话有点疑惑,他想了一下说:“父汗,正是由于他们已如洞中的老鼠,我们才要一鼓作气攻下他们,如果再等下去,等这些老鼠缓过气来,那时候就更不好对付了!”
“拖雷,打仗之目的,一是要对自己证明我们的荣耀,二则是要对敌人证明我们的荣耀,否则就无胜利可言。”成吉思汗站起身来说。
这些话对拖雷来说,似乎深了一点。他摇摇头笑着说:“您说的永远是对的,父汗。”
然而成吉思汗很想要拖雷真正懂得他的意思,他需要他的儿子也和他有同样的信仰,这样他会比较有安全感。于是,他接着说:“那夏国刚刚送来皇妃和亲,我们却言而无信,又有何荣耀可言?就是一群老鼠也会被这种反复无常的行为而激怒的。朕说过了,只需耐心等待,老鼠总有自己出洞的时候。当我们的敌人也认为我们该获得胜利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真正获得胜利的时候。”
拖雷对他那些复杂难懂的论调有些不以为然,他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父汗,儿臣却以为,当我们的敌人都死光了,也就是我们重获得胜利的时候。”
成吉思汗一听了大笑起来:“拖雷,或许你说得对,朕大概是想得太多了。不过朕想告诉你,我们的敌人根本不是问题,而东边的金国才是问题。互相敌对的人们会因为发现对手之好处而敬服对方,那些外表看起来友善,内心狠毒的人才会制造出真正的仇恨。自完颜珣死后,那个完颜守绪杀了自己的哥哥完颜守纯,夺取了金国皇位,以后我们恐怕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父汗,如果不是父汗念及公主皇后,儿臣早就灭了那大金国!即使完颜守绪又有何惧?只要父汗一声令下,儿臣立即提兵东上灭了他。”拖雷坚定地说。
“拖雷,大丈夫不能凭一时之勇,打仗是要用脑子的!”成吉思汗幽幽地说,“完颜守绪即位之后对内改革,对外征战,木华黎国王就是因为敌他不过,才忧愤而死的。朕听说这个皇帝用了几个能人,完颜合达、完颜陈和尚、胥鼎这些人都被他重用了。完颜珣在时,不敢与朕为敌,而完颜守绪即位之后,就不打算称臣了,他现在与夏、宋修好,专门与朕抗衡!要说敌人,金国现在才是我们最大、最危险的敌人!”
窝阔台、拖雷点头表示赞成,假如他们自己还有其他的想法,他们也宁愿不说出来。
一周之后的一天是一个阴暗的日子,整个天空都是大团大团灰白色的云朵。宝音和包绮丽看到行宫之内,朝臣与将士们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相互耳语着。宝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他也觉得成吉思汗已经很久没有召见他了,不过宝音隐约感觉到,按照耶律楚材的手札上所记录的,成吉思汗也许快要死了。
大殿内,成吉思汗背着手徘徊,脸上布满了愤怒神色。
“李睍他到底要怎样?!”成吉思汗一见察罕和拖雷上殿就大声问道。
“大汗,李睍表示一个月之后献城投降。”察罕说,他不敢看成吉思汗的眼睛。
“可他却软禁了皇妃!”成吉思汗气愤地说,“察罕,这事我自有计较,你且退下。”
见察罕退出,成吉思汗盯着拖雷问道:“朕派察罕去谕降,而这个该死的皇帝却软禁了皇妃,他究竟想干什么?”
拖雷摇了摇头说:“父汗,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也许这是他的缓兵之计。”
“他怎么敢软禁朕的皇妃?”成吉思汗眼睛里冒着地狱般的火焰,他对拖雷说,“这个该死的皇帝,他是不是想要反天?!”
他不准赵莞皇妃回来,并且派兵围住赵府,“听说赵莞皇妃终日以泪洗面……”拖雷低头小声说。
“立即发兵,给朕把中兴府团团围住!本汗亲自去问问这个大胆的皇帝!”成吉思汗大声说,然后急出殿。
五万大军从六盘山出发,直抵中兴府皇城。皇城大门紧闭,城楼上可见一些弓弩手正在架设着连弩,弓身垂直而坚固地附着在弓柄上对准下面,好像是故意要让城下的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将士们眼睛张得大大的,惊讶于这个场面。
成吉思汗转身对将士们说:“朕将你们集合在这里,就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们蒙古勇士正面对着什么样的挑战。他们不但软禁了蒙古国的皇妃,并且用弓弩来对付我们,它们可以很精准地射穿我们的胸膛,现在朕希望你们当一个勇敢的蒙古人,把长生天的愤怒统统加给这些反复无常的夏人!”
“父汗!下令吧!”拖雷打马上前。
而在城楼上,胖大将对高路说:“如果真要打起来,我们面对的是这么庞大的军队,也许我们应该另寻解决之道。”
“另寻解决之道?皇帝说了,解决之道就是打击他们!”高路望着他说,“而本将只能遵旨。”
“高将军!”胖大将说道,“我们没有办法对抗这样强大的力量!”
“只要赵莞皇妃在我们手中,我们就能对抗!事实会证明一切!”高路喊道。
“高将军!也许我们应该放回皇妃,这样可以平息敌人的怒火!”这次胖大将说得更用力了。
然而高路的愤怒似乎已经达到最高点。他对着胖大将和身边的其他的将士咆哮道:“你们难道是懦夫吗!蒙古人强逼我们大夏皇帝未来的皇后为妻,数次兵临城下,就是要抢回我们大夏国的皇后!我们却不能保护国母,假如你们真是大夏人,那本将真是以身为大夏人而感到耻辱!”他说完马上把手中的剑丢到地上,作为向蒙古军挑战的表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皇帝李睍在一帮臣子的簇拥下来到城楼,不一会儿赵莞皇妃和她的父亲赵丞相也走上来,但是有两位侍卫正在将刀刃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站在皇帝身旁。皇帝看着城下即将成为杀戮战场的空地,面色凝重,他的鼻子呈弓形,显得很长,由于没有门牙,鼻子就好像是挂在嘴巴的上面一样。最终他还是使了个眼色,身旁不远的一架弓弩就射出一支箭,正中成吉思汗前锋的马车前辕上。将士们从箭头上取下一块黄布急忙交给耶律楚材。
“大汗,这上面说,如果大汗不退兵的话,他们将杀死皇妃和赵丞相,宁与国亡,也不投降……”
“大汗!”赵莞在城楼上大声哭喊道,“大汗!臣妾即使死也是大汗的女人,臣妾即使死也将为大汗保全名节!只求大汗退兵,不要将您的愤怒加给城中无辜的百姓!”
成吉思汗盯着城楼上的皇妃,他显得很镇定,但他的眼睛里却闪着泪花。
“啊!”拖雷几乎疯狂了,他打马冲到军队前面,他没有得到成吉思汗的许可,就想一个人冲进城去把皇帝从城楼上拽下来。
“住手!你们都给朕住手!拖雷!”成吉思汗怒目瞪视着拖雷和与他一起冲出的将士们,拖雷只好调头。
“父汗!”拖雷哭出声来,“您叫儿臣如何住手?!您都看到了吗?他们在羞辱您,羞辱皇妃!”
成吉思汗转过身来,用一种低调又深情的声音对拖雷说:“拖雷,你随父已经完成了许多别人不敢想象的功绩,但是……”成吉思汗指向射在车辕上的箭头说:“如果你现在去冲向他们,那就是鲁莽,而非真正的勇气了。和平自有和平的迷人之处!为什么我们凡事都要以战争来解决?”
到底是否保护赵莞皇妃,这个问题直击到成吉思汗内心深处。他的眼睛开始凝视着远处青山与苍穹交界的地方,就好像他所爱过及失去的人都出现在地平线的那一端。但是当他再望回赵莞的时候,他的眼神并不像是在做梦,而是炯炯有神。
“朕知道战争无法还回朕所失去的人。”成吉思汗喃喃道,“但是它可以带给朕们所有在场的人不曾获得的东西,那就是一个独立的强大的帝国,以及这个帝国的尊严!”
拖雷瞪视着成吉思汗,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点喘不过气来,这位年轻的将领似乎僵在那里,正在等待着号令。
忽然之间成吉思汗的眼神变了,他愤怒地举起苏鲁锭,大声说:“不管今天的战果如何,朕一定要得到皇妃!朕一定要得到她!不管最后是成功或是失败,生或是死,我们都会为蒙古帝国而战!”
说完之后,打马飞出……
拖雷抬起了头,眼眶中闪着泪水,他拔出长剑,冲向军队的前头。
“全面进攻!”拖雷叫喊着命令。
四周的战况对蒙古大军来说糟透了,蒙古战士一个接一个走向死神的怀抱。而城楼上的弩箭就像洪水一样不断地涌进战场,成吉思汗似乎随时都有被射到的危险。
但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混乱中,皇帝下令连弩齐发,这时候战场上空突然涌出许多蝙蝠,盘旋在战士们的头上。瞬间,除了前面的几十个人惨叫一声倒地之外,大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耶律楚材在马车前暗叫不好,他叹息一声说:“日出蝙蝠,其兆不祥。”
成吉思汗被弩箭射中,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窝阔台从倒地的成吉思汗身后蹿了出来,他试着要把自己的父汗拖到马背上,但是成吉思汗一动也不动,仿佛是僵住了,就好像他力量的泉源一时之间完全干涸了,整个人变得极为脆弱。窝阔台一只手抓住父汗近似瘫痪的身体,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父汗!啊!父汗!”
接着拖雷看到窝阔台正抱着他的父亲,拖雷勒马,他的身体僵住了一段时间。他跟窝阔台都看到过自己的父汗曾受过好几次伤,但这一次无疑是非常严重的,他看到父汗的膝盖上直立着一根箭,而且血流如注。成吉思汗表情痛苦,他正试着要把他的儿子推开,意思是要他快离开。
“哦!大汗!”城楼上的赵莞皇妃惊叫着,哭声仿佛要撕裂成吉思汗的心。皇帝手一挥,一些人就推着赵莞和赵丞相下城楼去,她退了回去,仍然望着成吉思汗,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爱与离情,很快就离开了成吉思汗的视线。
窝阔台和拖雷只有几秒钟处理自己的父汗,他们在成吉思汗的旁边跪了下来:“父汗!”他们哭着,将成吉思汗抬到一只担架上,然后对着兵士们大叫:“快撤,快把父汗抬走!快!快!”
大军遵从了,他们向后方奔驰,成吉思汗被一架马车急促运到六盘山永清行宫去,他的头部裸露在阳光中。
拖雷把他刚才为了抬受伤的父汗而丢在地上的苏鲁锭拾起来,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咆哮着宣泄怒气,声音越喊越沙哑。
当夏国皇帝押着赵莞和赵丞相走下城楼后,立刻就释放了他们父女二人,赵丞相跟随皇帝走进宫内,而她则由侍从送回赵府。这个突然的情况让赵莞摸不着头脑。回到府中,赵莞急忙地走向母亲的房间。
“大汗中了弩箭,这是真的吗?”她问道,几乎喘不过气来,“圣上为何要放归我们?”
“女儿还在梦中乎?此乃圣上与汝所施之苦肉计也!意在射杀铁木真耳!”母亲说着,把盘子上一块块面包和啃过的骨头扫在桌布上,接着微笑道,“今起之后,夏国之忧解矣!铁木真亡后,蒙古大军必还,女儿自可留在为母身边,朝夕相处,为母之忧亦解矣!”
“啊?!”赵莞只觉一阵晕厥,她瘫坐在地上哭泣说,“父亲母亲好糊涂!非但误国,且害女儿深矣!大汗若死,即是大夏亡国之日!”
等赵丞相回府,赵莞就气冲冲地冲向他的房间,然后一脚将门踹开。
“父亲!你做的好事!你!”她披头散发,咆哮着抓住他的父亲,一点都无视于父亲的恼怒。
“我恨你,你这个腐朽的老东西!”赵莞怒视着他喊道。
而赵丞相却平静得一如往常,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的惊讶。
“皇帝不想投降,这就是结局。”赵丞相说,“我作为朝廷重臣,当为国效死,这就是和平的代价,也是你获得皇后之位的代价。”
赵莞扯动父亲的身体骂道:“你去死吧,我要你赶快去死!”
“我很快就会死的,然后你将成为夏国皇后。”赵丞相说。
“我不要什么皇后位!你不是人!你根本不配当我的父亲!”赵莞骂道。
然而赵丞相的内心还是像往常一样冰冷,他低声说:“你是我的女儿,你应该很了解为父的苦心。”
“不……不!”她大声喊道,“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如果说骗你,那也是你自己愿意让别人骗的,其实在你的心里你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说着,不愿意再多看她一眼。
赵莞的手松开她的父亲。她往后退了几步,但她的脚不听使唤了,然后退到墙边想要靠在墙上。她现在唯一想到的是,她不想活在这个世界。
“现在你终于了解如何对付敌人。”赵丞相说,“你可以准备当个皇后了。”
赵莞痛苦地大叫一声,冲出房门,立即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皇帝正领着千余个士兵堵在门口,火把照明了整个院落。
她被皇帝带入华丽的寝宫。在一道长长的穿堂里,铺着红色的地毯,中间放着一个杜鹃花盛开的花坛。从这个穿堂还有一道宽阔的阶梯通往楼上。阶梯上铺着红色地毯,两旁各撒了一行杜鹃花,它们就像两道雪花,把钉上了深红色绸缎的墙壁和阶梯分隔开了。
皇帝和她就在楼上沉默。她知道接下来皇帝要做什么。当她把目光移到皇帝的脸上时,发现皇帝正瞪着她看。
“你现在终于成为朕的皇后了,成为大夏国的国母了。”皇帝走近她,目光深邃地望进她薄衫下隆起的胸脯,然后伸手去摸她的脸。
“请您自重!我是蒙古国的皇妃,是成吉思汗的妻子!”赵莞打开皇帝的手,怒视着他说。
“没想到你迷恋上了他?”皇帝的下颚动了一下,喉咙里有咕哝声,并没有说出清晰的话。显然,他是第一次遇到一个女人反抗他。
“我是尊敬他,至少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陛下,您也许不知道您这么做的后果,您将为大夏国带来无法挽回的灾难,成吉思汗是不会放过您的。请您发发慈悲,放我回去吧,这样或可以避免亡国,您要为您的万千黎民着想,这样一来您一定会深得黎民的爱戴。”赵莞严厉地说。
皇帝的身体开始颤抖,他气愤地说:“对朕来说,你比整个国家都重要,当然我不但要你,还要这个国家。”
“即使到了这个时刻你都不能仁慈点?”她悲切地问道。
皇帝还是无动于衷,眼神充满恨意,他忽然狠狠地说:“你深爱的成吉思汗也不能,仁慈对我和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字眼。”
赵莞仿佛彻底绝望了,她痴呆地望着窗外,那是一片漆黑的夜空,然后她陡然转身面向皇帝。
“我可以为圣上侍寝。”赵莞慢慢走近皇帝,将她柔软的身子贴在皇帝的怀里,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皇帝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了狰狞的微笑,贪婪地望着她的美貌,双手抚摸着她的娇躯,他的鼻翼由于内心的激动而在颤动,他的眼睛感到不安地在她脸上瞅个不停。一会儿,他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问道:“爱妃有何要求,朕无一不准。”
“在我为您侍寝之前,我想去黄河看看,我想用黄河里的水洗去我在蒙古人那里所染的一身污垢。”赵莞喃喃道。
“好!好!这有何难,朕即刻与爱妃同往。”皇帝欣喜若狂,马上吩咐左右去准备銮驾。
出城之后的三里地就是黄河,夏国的都城就是想让黄河成为护城河。
在路上,赵莞与她的蒙古侍女同乘凤鸾,而皇帝却独自在他的金銮中。赵莞忽然咬破玉指,在一块白布上写了一行字,然后急忙塞进蒙古侍女的手中,然后借故下轿方便,示意这个侍女赶快逃走。蒙古侍女会意,趁着夜色消失了。
黄河边的一艘彩船上,皇帝在舱内铺设华美的龙榻上等着柳弱花娇的赵莞,但是只听“扑通”一声,好像一个麻袋坠入急流中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是何声音?”皇帝在舱内急问。
“圣上,赵皇后跳河自尽了!”舱外有侍卫前来回答道。皇帝心里一惊,瘫坐在龙榻上……
在行宫里面,成吉思汗正躺在一间豪华寝室的大床上,他的胸膛吃力地起伏。连日来,也遂一直在照顾着遭病魔侵袭而高烧不退的他。
在微弱的烛光中,窝阔台和拖雷正在看他们陷入昏迷状态的父汗,而父汗的呼吸非常地不顺畅,仿佛胸中有东西卡在那里。
耶律楚材低头站在榻前。这时候也遂皇后对耶律楚材说:“大汗今夜好生发热,这是什么病呢?”
“大汗这不是病,无法医治。”耶律楚材抬头说。大家听到这句话都惊愕了。
“耶律楚材,你这是什么意思?父汗中了弩箭,难道你是说这不存在吗?”窝阔台不解地问道。
“丞相有话就说,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也遂一脸忧伤地盯着耶律楚材,她的浅灰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中间还插上了镶宝石的簪子。
“臣当然知道,但臣已经查看过,这把弩箭并非毒箭,故而不会伤及大汗金命。吾闻昔者方士丘处机言,大汗下果有今日之祸,乃中邪气,神气弱也。”
拖雷忍不住哭道:“你赶紧告诉我,怎样可以救父汗?!”
耶律楚材想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子叹道:“大汗为蝙蝠所惊,是阴气袭身也。昔丘处机言‘川西有蝙蝠洞穴,老朽略知卜术,当入洞内为陛下泻邪气,元气复始,则可痊愈’。”
“这有何难?为父汗之病,即使屠遍天下也不难,何况川西?”拖雷急忙喊道,“哲别,你随我率千骑去川西寻找。”
说完就与哲别打马出宫,亲自用马车载着成吉思汗和也遂,星夜驰至川西,但茫茫荒原中无法知道蝙蝠洞的下落。
见到武仙将军之后,拖雷乞求说:“父汗重疾,我遍寻蝙蝠洞无果,这该怎么办呢?”
武仙闻言大惊,急忙说:“我知道蝙蝠洞在哪里。东西嘉良州大小金川之间,有座山名叫‘墨尔多’,山中有蝙蝠洞,可以去那里看看。”
拖雷想了一会儿说:“东西嘉良州是宋国地界,距离这里还很遥远,更要经过很多地方才能到达,这如何是好?”
武仙说:“请王子命左、右两军南下,我率左路军先遣,出龙门山,攻进汉源、青州、平武等地,直逼黑水、马尔康,后攻金川至东西嘉良州,以打开通道,于小金川以南防守,王子自率右路军护驾随后,直入大金川,至东西嘉良州,安置大汗入墨尔多山蝙蝠洞,如此大事可成。”
拖雷立即同意,武仙率大军南下,击败宋地诸城,直逼黑水,横扫金川、东西嘉良州,然后在小金川以南安营扎寨。
而拖雷则率右路军六万驰驱东西嘉良州墨尔多山,果然在山中一个崎岖的地方见到蝙蝠洞,他们赶紧将成吉思汗抬入洞内,见不计其数的蝙蝠倒悬于洞顶。
七日之后,成吉思汗躺在洞内的病榻上,莫名其妙的重病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虽然清醒,但病情加重,他对拖雷和也遂说:“你们怎么能违背长生天的旨意呢?赶快回萨里川行宫吧,我还有重要的话要对你们在那里说。你现在就可以问耶律楚材如何办理我的丧葬之事了,赶快去上都安排众臣操办,最好在达达勒为我督造陵寝。”
拖雷听完后,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被重重地击了一下。
“父汗!”他对他的父亲叫道。
但是这个老人的大脑,就在那一对病恹恹的眼睛后面,还是跟从前一样灵光,如果还有任何改变的话,是变得更清楚,他挥了挥手,对身边的也遂说:“起驾吧!”
拖雷督促着兵马和成吉思汗乘坐的銮驾星夜赶往萨里川行宫,人马浩浩荡荡,就像是从远方凯旋。
“成吉思汗率大军征伐汉源、青州、平武等地,直逼黑水、马尔康,后攻金川至东西嘉良州,现在正在回师六盘山行宫。”这是高路带给西夏皇帝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就坠城身亡了。皇帝彻底绝望,但他脑子里仍然是赵莞皇妃跳河自尽的情景。朝臣们也证实了成吉思汗回师行宫的消息,于是整个中兴府被恐惧和凄凉笼罩。
“派使者往六盘山行宫觐见成吉思汗,就说朕愿献城投降,一个月之后,携宫中之人于城外跪叩迎接大汗大驾。”这是西夏皇帝对成吉思汗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递到了六盘山行宫。遵照成吉思汗的吩咐,拖雷让窝阔台留在成吉思汗身边照看,他带着众将士前往公其日嘎这个地方祭祀苏勒德军旗。选择这个地方祭祀,并不是拖雷的意思,而是他遵照了道士尹志平的建议。一起前往的这六个道士,原是奉长春真人丘处机之命留在成吉思汗帐下的。这一次他们在祭祀军旗苏鲁锭的同时,要给病危的成吉思汗做一场法事,希望能通过神力让成吉思汗摆脱病魔,康复如初。首先他们掷法镜确定了方位,尹志平说:“东北方有阿山,山地底有暗流,乃无上圣水,可在此处作法。”并且他详细地列出了需用的道具和法器,以免因疏忽而失误,在一张黄表纸上,尹志平记录如下:
一、三十六童男童女。
二、皂衣三十六套。
三、法印一颗,七色旗八十一面。
四、法剑一口,香鼎三只。
五、法镜一面,金、银龙各十八枚。
六、心印宝牌一面,老君神位一面。
七、七星灯七只,符帷各六副。
八、帝君神王神位牌七十二面。
九、灵官主将神位二十四面。
十、功曹直符受事判官神位四十九面。
抵达公其日嘎,这是一片沙漠,在它的东方矗立着神秘的阿山。道士们指挥架设祭坛,插好七色旗,在案前依序摆好各神位,神位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小金盆,里面有半盆水。而在案前的空地上,三十六位身着皂衣的童子围住空地,尹志平则依次摆放着七星灯——贫狼星灯、禄存星灯、文曲星灯、廉贞星灯、武曲星灯、天罡星灯、主命星灯。看上去是一幅北斗七星图案。六个道士开始作法,尹志平则手舞法剑,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将金、银龙各十八枚投入金盆之中。
就这样连续作法直到深夜,尹志平才对祭坛外焦急等候的拖雷说:“圣水已引至距此五百米之地,将军可命将士星夜掘丹井一百零八眼,以对天罡三十六星、地煞七十二星。待水出之时,贫道作法,明晨贫道取井水盛于丹壶之中,此水乃新汲,与诸水不同,可疗病利人,其功极广。将军可派人速送入宫,大汗饮过此水,可望痊愈。”
拖雷听尹志平这么说,就连夜命上万将士掘井,一夜就掘出距离和深度不一的一百零八眼井,俯瞰而去,就像一幅星宫图。
第二天清晨,拖雷亲自背着井花水火速赶往萨里川行宫,只见宫内人来人往。而在公其日嘎的百眼井的祭坛处,尹志平早已带着其他五个弟子不知去向。
成吉思汗躺在床上,鼻子里发出尖锐的呼吸声,嘴里咯着血,也遂和窝阔台在一旁。
成吉思汗的眼睛望向窝阔台,这时拖雷进来,将圣水交给也遂皇后,立即给成吉思汗喂下,果然他看上去好像平静多了。
“父汗……”窝阔台跪在成吉思汗身边,等候圣谕。
“朕死之后,要秘不发丧,等夏主献城之后再诏告天下不迟……”成吉思汗气若游丝地说。
“父汗……”窝阔台哭道。也遂皇后也跟着抽泣起来。
“每件事都很清楚了,窝阔台……兄弟之间一定要团结和睦。朕已经为你的兄弟们分封了自己的汗国,你要把他们团结起来……你再把朕告诉你的事情好好想一次,就会跟你现在看得一样清楚。你要流出你身上的每一滴血来将朕留给你的帝国壮大。夏国就要灭亡了,你要利用宋金之间的世仇,联宋灭金。”成吉思汗吃力地说,他伸手想要摸摸窝阔台,但是又停下来,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
“父汗!儿臣遵旨就是了,就请父汗勿忧,养息龙体。”窝阔台抓住他的手,将额头贴在上面说。
“窝阔台,看着朕……只有你,才能统治好帝国。你必须照朕的话去做,为了你自己和你的国家。”成吉思汗又补充了一句。
“大汗,赵莞皇妃去世了……”也遂突然插话说,她伸手将一块血染的布放到成吉思汗的手中。
成吉思汗双手颤颤巍巍地打开布,看到了一行血书:“大汗,臣妾未能保全臣妾的国家,但臣妾为您保全了贞洁。臣妾死于黄河,臣妾的尸体是纯洁的,臣妾唯愿与大汗厮守终身,永不分离。贱妃赵莞。”
成吉思汗的手慢慢落下,眼泪如小溪般顺着脸颊落到锦枕上。好久一段时间,窝阔台双眼凝视着父亲。
“封赵莞皇妃为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皇后),赐黄河为皇后河……”成吉思汗的声音越来越低,窝阔台赶快俯身,将耳朵贴到他的嘴边。
“夏国皇帝献城之后立即处死,城中百姓及宫中之人一个不留,为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殉葬……”成吉思汗没有气息了,他的手中却紧紧攥着那块血书,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捏碎一样。
正当成吉思汗步入另一个世界时,朦朦胧胧中看到一个人站在身边,她非常地美,微笑的脸庞布满了安详的气息,她是赵莞皇后——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他的眼睛突然睁大,就这样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