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是个三十多岁微胖的男人,一脸的安宁。他说:“不瞒你说,我是出国照顾我太太和孩子。我太太在美国工作,孩子也在那边上学,我鼓了好几年的勇气才舍得辞掉公职去陪他们。我是个恋旧的人,所以这房子无论如何不舍得卖。平时都是我一个人住保养的很好,所以想找个靠谱的人租出去。说不定啥时候我就回来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是。”
安迪想,这年头男人也没有安全感。
男人接着说:“看房子的人太多,打电话的就更别提,中介一天十几波,我就想租给北京土著。看了你的资料特满意。”又打量安迪,“你这样的美女就很少见了,一定是不想跟家里啃老搬出来自食其力的吧,我特赞成这样的女孩子。跟那些外地人不一样,他们是没办法,买不起房子,啃老也没条件,而且亲戚朋友的人多,不给咱保护房子……”
安迪打断他的话:“那我就租了,咱们怎么签个有效协议?”
男人说:“好说,我有哥们就是做中介的,我拜托他给出个协议,没问题,你放心。”说着已经开始低头掏包了,“这是我身份证,这是房本,这是户口,这是结婚证……都在。你先检查下。”
安迪用眼瞄了一下这堆东西,微微一笑。“好吧,那就请你哥们帮忙签吧。我给你拿钱去。”
男人说:“行,咱们马上过去。”
男人走在前面,安迪走在后面,细细观察着楼道,非常整洁干净,看来物业也不错。
中介也不太远,一应法律证件都挂在墙上。安迪放心了,等他们打印协议和身份证的工夫到旁边的银行取钱。
走到柜员机,打开卡包,脑袋里轰的一声——她昨天晚上换包包,奶奶看到卡包可爱就拿过去仔细研究了一下。之后安迪就忘记装了,现在包包里只有钱包和一千块现金而已。怎么办?协议已经打出来,她却交不出钱,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租这房子呢。
安迪站在柜员机前面急急给于飞扬打电话,跟他描述了房子。于飞扬也很期待。“一切你做主,看好了明天我去付房租。”
后面有人催促,安迪只好移步到外面去打。
“我现在就要明天就晚了。我卡没有带,你赶紧给我打两万块钱过来。”
这边的于飞扬一愣,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冒出来,安迪是觉得应该男人来付房费吗?一秒钟后他就鄙视了自己那一瞬的卑劣想法,为人性中时不时冒出来的小龌龊检讨。安迪不是这样的人,再说这本来就应该是男人的事情。他们都是夫妻了,他给过她什么?难道能心安理得住她租来的房子?
人性真是复杂。于飞扬按捺那个念头说:“你等下,我赶过去。”忽然又说,“我姐和姐夫出去了,你看看下午行不行?”
“你姐没带钥匙?”
“不是,我现金不够,卡一直放在我姐那里,我马上给她打电话。”
“钱在……你姐姐那里。”安迪忽然觉得风好凉,他的卡放在周清婉那里!一丝不快像风一样掠过心田,吹散了一腔热情。她用懒懒的口气说,“那我先挂了。”她想起前一阵周清婉夜里晕倒流产,他们送她去医院,于飞扬在周清婉的包包里翻了卡去交费。她当时还想他也太小气了,给自己表姐交住院费都不肯垫,想来那包包里的才是他的钱。一缕酸苦一点点泛上来,瞬间绑架了她的情绪。
一分钟后,于飞扬打电话过来。“我姐肯定是逛商场去了,没有接电话,怎么办?”
“那就算了,先不租了。”安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挂了电话痴呆呆地看着大街上的人流,中介公司的方向人来人往。她透过大街和人群,似乎看到那个男人翘首盼望的样子,又透过这个男人,将刚才走过的每一步路都回忆了一遍,多好的房子!此时的安迪满脑子都是卡。于飞扬又打过来电话,似乎是想解释:“你知道男人不擅于理财总爱乱花,我姐从小就爱管着我,所以她一直给我保管。”
安迪“嗯”了一声。是的,没什么,姐姐给弟弟保管银行卡甚至工资卡,很正常。她也在一直这样说服自己,可是心里一直堵堵的。
挂断电话,安迪见那房东眯着眼睛向她走过来了,老远就说:“协议打印好了。”
安迪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的卡出了点问题,被……机器吞了,您能缓一下吗?我中午回家取钱,下午给你送过来。要不这样,我先付你一千元定金。”
男人犹豫了一下说:“好多人在争这套房子的……如果下午遇到更好的租户,我就租出去了,我机票都订好了不能耽误。”
安迪放低声音说:“那你等我一下,我给朋友打个电话。”
男人说了声“好”,就站到旁边去了。
安迪迅速拨通欧阳琪的电话,欧阳琪压低声音说:“头儿,你在哪里,刚才领导找你来着。”
“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去红树湾工地了。”
“干嘛说这么具体,你就说去工地不就完了,他万一给施工队打电话怎么办?”
“那你快回来或者快去?”
“不行,我现在有急事,欧阳,你要帮帮我。”
“什么事?”欧阳琪也紧张起来。
“给我转两万块钱,我有急用,下午就还你,我在外面。”
欧阳琪尖叫:“头儿,啥事我都能帮,可是两万块,你知道我一直是月光族的。你老公呢,为什么不找他?”
安迪咬咬牙说:“那算了,当我没说。”电话挂断了。
“我先给你一千块定金,下午交钱可以吗?”安迪脸上有点烧,面子已经丢尽了吧。男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神儿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字:不是骗子吧?
安迪突然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自己。她说声“抱歉”,转头走掉了。那男人在后面“哎哎”了两声说:“你不要的话我租给别人了。”
难道他们也会产生经济纠纷
安迪下班的时候,心情还没有平复。一是错失一套如意的房子,二是于飞扬的卡。心里闷闷的最后一个出门。乘电梯下楼就见于飞扬站在大厅里。
“下来了?”他上前一步讨好地问。于飞扬身上还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笔挺帅气,看来是谈事情直接过来的。
“找到你表姐了?”安迪大步向外走,是问也是回答,表情淡淡的,神情冷冷的。
于飞扬跟上来,观察她的脸色。“找到了,找到了。原来他们两个人去商场吃快餐,里面吵吵闹闹的,所以没听见我打电话,你别介意。”
“我介意什么。”安迪伸手推开玻璃门。
于飞扬紧走一步跟上来。“老婆,这个送给你。”安迪低头一看是两张银行卡,“我其实早就应该交给你保管的,忙来忙去忘记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喏,密码是你的生日哦,我才改的。以后咱家所有的密码都是你生日。”
安迪的眼睛在那张卡片上停顿了一下子,她想,这张卡片跟自己有关系吗?她为什么要介意它在哪里。这里面有多少钱?只是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心里吹进了一缕春风,变得舒展了。说到底她的目的好像也不是这样,具体怎样自己也说不清。于是忸怩着没接。“你这是干什么,好像我怎么着了似的。”
于飞扬说:“你就应该怎么样啊,这事就是我做得不对。我们现在是合法夫妻,我的就是你的,虽然没多少钱。难道你不想管咱家的钱?”
听到这句话,安迪的心里就亮亮堂堂的了。是啊,这不是于飞扬的钱,这是他们俩的钱。她生这个气没必要藏着掖着,她应该理直气壮才对。原来婚姻中,不仅相处要学习,索取也要学习。
再推诿下去反而生分,安迪索性接过来。“那我就不客气了。以后记得要听领导的话。”于飞扬点头说:“那当然,这是我毕生的目标!”
安迪感到奇怪,她并不介意于飞扬有多少钱,甚至瞒着妈妈和奶奶嫁给他。可是她为什么要在意这张小小的卡片,是这里面的钱,还是承载这小卡片的情意,或者只是理所当然的全面占有?
卡片交接完毕,于飞扬问安迪想吃什么。安迪给艾玉凤打电话请了假。两人就去了新开的一家粥屋喝粥。两张牛肉薄饼,两碟小菜,清爽简单。安迪用小勺子搅动着白粥一样的皮蛋瘦肉粥说:“这粥也太糊弄人了,不就是白米粥嘛。”于飞扬也搅了一下,两碗皮蛋瘦肉粥,瘦肉零星,皮蛋也零星。“现在人心太浮躁,唯利是图,都不容易原谅他们一次吧。”
安迪不忿。“下次不要来了,最讨厌这种糊弄人的小把戏。我要不要叫一下经理。”
“别别,你要是不愿意吃咱们换一家。咱们出来是为了高兴,别找不自在。小菜和饼还是挺好吃的。”
“就是你这种包子顾客,才纵容了这种奸商。”
“你这有点言重了老婆,不过呢,粥确实有点砸牌子。要不这样,我再去要一碗桂圆红枣粥。”
“算了算了,就吃这个吧,白米粥又不是不能吃。”她低头喝粥,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她除了礼物,还从来没要过于飞扬什么东西。这是第一次,她有点忐忑还学不会理直气壮。偷眼去瞄他,发现于飞扬也正看着自己,不过他的目光是温和的。
安迪是装不下事的人,她决定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飞扬,我真不是要你的钱,你不会误会我吧?”于飞扬说:“咦,你应该理直气壮的呀,老公的钱难道不应该归老婆管吗?疏忽的是我。”她想,这么说,如果不是走婚,他的钱早就交给她了。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他的错,是走婚弄乱了婚姻秩序。
“我听这话不像好话。”安迪将手里的碗一推,小瓷碗在大理石桌面上像长了腿,一下子就滑过去了。
于飞扬手疾眼快伸手接住,忽然对着安迪笑了。“傻丫头。”
这一句带着宠溺的傻丫头,像一缕风把安迪的心都吹化了。她迅速在心里做了一个检讨:周清婉是他姐姐,他的钱都放在她那里是很正常的,她有什么醋可吃气可生的。她不是也安心的将自己的东西交给妈妈或者奶奶吗?于是,安迪拉开包包拉链将钱包里的两张卡抽出来,七分娇嗔三分大气地说:“还给你,你爱放在哪里都行,我不要给你保管。”
于飞扬沉思了一下,没有伸手接,也没有拒绝。“安迪你看,夫妻像不像这碗粥。曾经,你是水,我是米,本来毫不相干。通过某些途径被搅合在一起,加热,挣扎,融入,同化。现在,产生了第三种物质——粥。在一碗粥里,你永远找不到水和米的区别,因为他们是整体。我理解的婚姻也是这样,我们是个彼此全部融入的过程,不仅仅是钱,还有许多东西最后都会慢慢变成一体。成为一对好夫妻,要有一个缓慢又疼痛的过程,彼此不断的融入,改变,妥协,向对方靠拢。直到水与米之间完全的消失了自己的本性,非水也非米的时候,米中有水却不再是水,水中有米却不再是米。粥就好吃了,香味就弥散开了。”
安迪嘴里含着勺子似乎听傻了,良久才评价道:“好有哲理哦,老公,我真是崇拜你。”
于飞扬低头吃饭。“说点哲理容易吗,累死多少脑细胞,还不是为了你能安心。当了老婆责任重大,必须负起理财责任。”
安迪欢快地答应了一声:“是。”好像接过重大历史使命一样将卡装进包包里,继而眼珠一转,脸色忽然凝重起来。“通过这件事我发现,婚姻还有一点是保持平衡和稳定的必需要素。”
“说来听听。”于飞扬很感兴趣。
“就是一方犯贱!”安迪完全放松地哈哈大笑,突然又止住笑,对于飞扬说,“谢谢你老公,我知道你好。”
于飞扬抬起手,又轻轻落在她的头发上。“这不是调皮的地方,让人家笑话。快喝粥。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结婚前是别人的老婆管你的钱,结婚后是自己的老婆管你的钱。所以男人的钱,归根结底都是要老婆管的。”
安迪呵呵笑了。“说的有道理,我都当人家老婆这么久了,居然没有行使老婆的权利,我太失职了,以后一定改正。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于飞扬神秘兮兮道:“你赶紧吃,吃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你喜欢。”
一听说要到喜欢的地方,安迪充满好奇,飞快把饭吃完了,挽着于飞扬出门。车子左拐右拐在马路上行驶,她只是靠在于飞扬肩膀上打盹。等他说到了的时候,安迪跳下车忽然就愣住了,这地方太熟悉了。她回头用惊讶而喜悦的眼神看着他,于飞扬像一个得了奖的孩子无限满足和甜蜜。
他带着她上楼,电梯停在十楼的时候,安迪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于飞扬在前面带路径直走到1012室,变戏法一样掏出一枚钥匙,像勋章一样在安迪眼前晃了一下。“看老公给你变个戏法。”他打开了房门,又伸手打开灯。“天呀,我不是在做梦吧?”安迪掐了自己一下,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一个安放爱情的美好住所,都是她致命的软肋。她返回身扑向于飞扬。“哎呀,你个坏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坏死了。”
于飞扬说:“我就知道你一看就会喜欢的,来,我带你参观我们的卧室,那可是我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安乐窝。”
安迪站定。“不用,我闭着眼睛都能在这个房子里转一圈。你是怎么找到这房子的?”
于飞扬说:“在网上发布消息,然后下午业主给我打电话,我就来了。那业主要出国时间紧急,我索性就先签了协议交完租金才去找你。”
安迪大叫:“我之前只知道人和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没想到房子和人之间也是有的。你知道我上午为什么要你打两万块过来,就是要租这套房子啊。可惜我忘记带卡包,我以为错过了呢,原来下午催着他签协议的人是你。”安迪简直无法表达自己的幸福,不等于飞扬说话,她就从他的怀里冲出来奔向卧室,一路打开灯,又哗啦一下打开窗帘。“哇,好大的落地窗,以后我可要坐在这里看书晒太阳。”又一下子奔到厨房,“全套的欧派橱柜,好高档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