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的爸爸
元旦前一天下午,周清婉就放假了。她兴冲冲领了工资,给毕佳罗打了电话,打算收拾收拾当天晚上就到他的城市去。毕佳罗自从离开北京后,收入是涨了不少,可是也忙了累了。很大的饭店就两个厨师,每天都要全天候盯着。周清婉也不想请假,两人比之前更是聚少离多,心里的想念不断汇集都快要爆炸了,好容易等到一个假期,两个人都十分兴奋。
她在宿舍里飞快地收拾东西,一边哼歌,一边给于飞扬打电话。要他送她去车站,因为周清婉坐公交总犯迷糊。有小姐妹打趣说:“要和姐夫团聚了,看周姐多开心。”
她还没有回答,就听见敲门声,并伴随着很重的一声询问:“请问周清婉在吗?”
周清婉心里一凛,手里的包包落地,她顾不得拾起来,急忙缩到床上,挥手对宿舍里的其他女孩示意,不要说我在这里。可是已经晚了,早有门边的一个女孩打开了房门。
一个庞大的身影闪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旅行包。一跨进宿舍就发现了周清婉,直奔过来。“小婉,你在啊,我还怕你不在呢。快快,把我的包接过去,可累死我了。”
女孩子们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一起躲闪着,也有好奇地凑向前叫一声:“大爷。”
周清婉脸上挂了一层霜,眼皮也垂下来,像对着空气说:“我不认识你。”
“闺女,你可别没良心。”他又向前凑了凑,“还戴了金项链,看来我闺女过的不错,我来奔你是来对了哦。”来人嗓门非常大,每一句话都像吼一样。周清婉却缩着身子,像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小鸟。他一屁股坐在周清婉的小床上,周清婉尖叫:“你下去,不要坐我的床。”随后她自己敏捷地跳下床去。
“我就是来跟闺女要点钱。”他说,“你知道我得了绝症,我要是不来,我这闺女是不给我钱的,真是不孝啊。”
周清婉哭了。“周拓,你就放过我吧,我早就不是你闺女了。”
周拓不依。“你是我生的,永远都是我闺女。不信咱去医院验血,你就是我闺女。”
女孩们停止了叽叽喳喳,安静下来像看一场戏。
周拓忽然躺在了那张小床上,床板吱吱呀呀作响。“这是我闺女的床,我先睡一下。”
“不行!”周清婉上去拉他,可是哪里拉的动。
一个女孩来拉周清婉。“周姐,他睡在这里我们怎么办?我家里远是不能回去的。”
周清婉抱歉道:“不会的,我会把他弄走的。你们放心。”
周拓睁了一下眼睛。“我就说我闺女会管我,你先给我找个住处。”
“好,我带你出去找住处!”
周清婉在这群女孩子中一直生活的小心翼翼,照顾她们,顺从她们,这样的事情是她害怕的。她永远在害怕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这还差不多。”周拓站起来,提上包跟着周清婉出了宿舍,拐过楼道,一直出了厂区,她只想将他带的远远的。周清婉只顾在前面飞快地走,也不说话。周拓提着包在后面小跑着,气喘吁吁地问:“你女婿呢,他人好不好,你自己住在这里不是离婚了吧?”
“是个人就比你好。”周清婉说。她是个温柔的女人,却对这个人温柔不起来。他从小就打骂妈妈,最后将家里所有的钱都拿走消失。后来妈妈也失踪了,她被叔叔们送到了于飞扬的大姨家做养女,那时候周清婉已经八岁了。八岁之前她受了太多苦,流了太多眼泪,都是拜这个人所赐。后来他也去学校和家里找过她,所有人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为了让他快点离开,周清婉会把攒了许久的零花钱都给他。但是每给一次钱,她对他的亲情就会淡一分,最后就再也没有了。
“你日子不是过的挺好吗?”周拓不服,“干嘛还是一副苦瓜脸对我?”他身材高大,就算得了病也没瘦多少,全在于平时没心没肺从不发愁。
“你不配别的脸。”周清婉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说出对于她来说最狠的话。最近这一段日子,他不停的给她打电话,说是自己得了绝症还不想死,所以想要点钱治病。周清婉一次也没给过他。没想到他会自己找来。
周拓也不恼,他已经老了再也发不动脾气,但是他有足够的耐心折磨她,从她手里要钱。
走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周拓说啥也不走了,将提包放在马路牙子上,一屁股坐下来。“我看出来了,你是打算把我带到城外去,我不走了。”
“行了行了,前面就有招待所。”周清婉不耐烦地说,“你以为我愿意陪你走啊。你爱去不去,不去我回宿舍了。天都黑了,为了你,我的事情都办不成了。”周清婉十分怨恨,也十分焦急,手机已经响了好几回,肯定是毕佳罗询问她到哪里了?如果知道这么晚了她还在和这个人周旋,失望也要失望死了,周清婉甚至都不忍心接电话告诉他实情。
“你回啊,你回我就跟着。”周拓最在行的就是无赖精神。周清婉了解他,所以她没敢往回走。
前面果然有家招待所,灯箱已经亮起来了。老板娘在前台用一台旧电脑斗地主,旁边一条窄楼梯,楼梯下面摆了一些廉价的香烟、饮料、方便面、面包什么的,角落里堆着安全套,处处都斑驳破旧,头顶一枚昏暗的灯泡。周清婉径直走过去开房办手续,开的是最便宜的房间,卫生间都没有就一张床。
周拓嘟囔:“我是你亲爹呀,来一趟首都你就这样招待我!”
“不住你就走。”周清婉也不客气。
“算了,忍你一次。”大概是身上没钱,周拓这次妥协了。手续办好,周拓提着箱子上楼,周清婉转身要走,周拓扔下提包追过来。“哎,你就这样走了,我怎么办?”
“不是有地方住了吗?你还想怎样?”
“我吃什么呀?”
老板娘一直上下打量,在观察这两位特殊的客人,此时赶紧插话:“我们这有厨房,在后院,便宜着呢。”
周清婉没好气道:“他吃方便面就行。”为了尽快摆脱周拓,她掏出钱包找钱。周拓一把抢过去自己翻,嘴里还不消停。“你在北京混这几年,就这点钱啊,也太逊了。”说着自己抽了几张,剩一把零钱给周清婉还回来。她也没空跟他计较,夺过钱包转身就走了。
想回宿舍去拿衣服,又怕耽误时间,于飞扬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见那个人终于上楼去了,长吁一口气,终于有空给于飞扬回电话要他来接。于飞扬说:“姐,现在都几点了,公交都停了,你确定还去吗?”
“去。”她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那我送你吧。”
半小时不到,于飞扬就开车过来了。周清婉上了车,两人直上五环。
“怎么到这么晚?”于飞扬问。
“不想说。”周清婉身体后仰靠在座位上。马上就要见到毕佳罗的喜悦稍微冲淡了周拓带来的闹心。
路上有点起雾,车子开的慢。到廊坊的时候,毕佳罗都快下班了。于飞扬掉头往回开,周清婉在毕佳罗和别人合租的房门口下车。刚进门换鞋的工夫,宿舍小姐妹打来电话。“周姐你快回来吧,你爸爸到这里来翻你的东西,把你抽屉的锁打开了,好多东西都给拿走了。”
周清婉差点栽倒,抽屉里放着她的银行卡,她和毕佳罗这几年存的买房钱都在里面。这卡对别人没什么用,因为有密码。可是周拓拿走就太可怕了——那密码都是妈妈的生日!
周清婉翻出手机给于飞扬打电话,语气急促。“你快回来,我跟你回去。”
没有你,我也不活了
元旦,商场里张灯结彩,人们喜气洋洋。只有周清婉是凄惶的,落寞的,她一个人走在欢乐的人群中,却孤独得要命。于飞扬被老板叫走加班去了,她还没有跟毕佳罗解释为什么又突然返回来。这么多年的心血,她怕毕佳罗会承受不住。为了攒钱买房结束走婚生活,他们都放弃了太多,如今那些心血和希望都没有了,都被那个人抢走了。
那天晚上,她匆匆忙忙从廊坊赶回宿舍,见抽屉已经四分五裂,被周拓砸坏了,那是她唯一的隐秘角落。同宿舍一起住的小姐妹吓坏了,知道是周清婉的爸爸又不敢报警。她颤抖着检查了一下,所有的卡都不见了。周清婉追悔不及,她怎么能想到自己走了之后那个人还会再回来?她不停地捶自己的脑袋,为什么就一定要在那天晚上去见毕佳罗,晚一天见面会死吗?如果她不走,他回来她可以报警,可以跟他拼命!反正不会让他拿走这么多年的血汗钱。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招待所老板娘说他当天晚上就走了,根本就没回来。房间里只剩下个破皮包,周清婉恨恨地撕开拉链,里面都是一些陈年的旧衣服,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她仰天长叹一声,泪水迸射而出!
这么多年辛苦打拼,这么多年夫妻分离,就是为了能早一点接近目标,早一点在一起。现在倒好一切归零,她和毕佳罗还有可能在一起吗?于飞扬一直扶着她,周清婉哭够了,凄凄惶惶地对于飞扬说:“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我的命,我注定过不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注定不能跟你姐夫生活在一起?”
“哪有什么命不命的。”于飞扬说,“姐,你怎么能信这一套。如果大家都去信命,就不要努力了,反正命运都安排好了。快别胡思乱想了。也许他没把钱取走呢,早上等银行一上班,我们马上就去查,不要急。”
“不可能的。”周清婉悲戚地说,“我的银行卡用的是我妈的生日,他最清楚那个日子!”
见周清婉的手机一直在响,于飞扬替她接过来说:“还是告诉姐夫一声吧,免得他担心,让他过来陪你也好。”
周清婉大喊一声:“不要”。一把抢过手机并关机。她眼泪汪汪地对于飞扬说:“不能告诉他,我不知道怎样跟他说啊。你知道你姐夫这个人的,为了攒钱一年都舍不得买一件衣服。现在钱都没了,他会怎么样?”
于飞扬想想也是,姐姐姐夫辛苦这么多年,就为了能早日买上房子生活在一起。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他真不知道姐夫能不能承受。
于飞扬拉着周清婉出了招待所,老板娘追出来喊他们,将周拓留下的大提包提出来对于飞扬说:“哎,这个包包你拿走吧。”
周清婉见弟弟谢了老板娘,就要将包提上车,走过来一把打落说。“扔掉吧,我看见这个就是气。”包包“噗嗤”掉在地上。
于飞扬又拣起来扔进后备箱说:“姐,扔也不能扔在人家门口啊,让我扔吧。”
周清婉不言语了。
于飞扬开车走了一段,见周清婉还在小声哭泣,眼睛也肿了,觉得不能这样将她送回宿舍,只好先将她拉到自己的住处。其实是他和安迪两个人的住处,只可惜自从租了这房子,他们还没一起住过。现在,于飞扬已经将旧房子退掉了,只好搬进来,安迪已经好长时间不理他了。
周清婉哭了一会儿,发现弟弟的车子正向一个陌生的方向开就问:“这是去哪里?”
于飞扬说:“去我家吧,你一个人回去我怎么放心。”正说着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没接,直接扔在座位上。
周清婉小声问:“是安迪吧?我去了你们怎么睡?”
“我们又不在一起。”于飞扬简短地回答。
第二天从银行回到家后,于飞扬安慰好周清婉,又叮嘱两句,说晚点回来就匆匆出门了。周清婉一个人环顾着屋子,这么短的时间里,来自那个人接连不断的震撼和冲击让她晕头转向,生活变成一团乱麻。她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打算躺下眯一会儿。
一觉醒来,周清婉感到脑子里乱得很,毕佳罗怎么办?两个人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脑子里像有一千只蜜蜂在乱撞,周清婉头疼欲裂,浑身发烫,索性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元旦的夜晚到处灯火阑珊,因为过节人们都很兴奋,到处可见笑闹的小情侣。周清婉走在人群中,却孤独迷茫得要命。人和人之间到底有多么不同,为什么她生下来就要承受那个人的伤害而不是爱。她随着人流慢慢向前走,涌入一家正在搞活动的商场,麻木地一层层走上楼。琳琅满目的商品,笑语喧哗的人群,生活的味道扑面而来,却好像都跟她没有关系。她一层层走上来,旋转的大理石楼梯像一条垂挂的紫藤,水晶灯光柔和雪亮如白昼。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层,迎面是一个玻璃自助餐厅,逛累了的人群都集中在这里,喝咖啡,吃夜宵,窃窃私语。周清婉木然地穿过他们,双脚落在地毯上无声无息,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眼前是一个天台。
由于天气冷,以往集中在这里看星星的情侣都跑进去吃东西了,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天台周围一圈橘色的小灯闪着幽幽的光,欢迎周清婉这个孤独的不速之客。
周清婉走了一晚上,好像终于走到了自己想来的地方。她在角落里坐下来,俯视着楼下。因为高只能看见人头攒动,灯火辉煌,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个地方真清净啊,清净的可以让她一个人坐下来清点一下心绪。
早晨,于飞扬带着她到银行查过了,银行卡里的钱已经被取空,一分都没有剩。那一瞬间周清婉的心就空了,但是她没再哭,只是告诉于飞扬自己没事儿,要他安心上班去。她不想再让弟弟跟着烦心了。
天台上很冷,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雪,雪粒如调皮的小精灵钻进衣领。天台下面厂家的促销演出正进入抽奖环节,欢呼声不断。热闹和清冷形成鲜明对比,周清婉对着下面冷冷一笑,那些幸福的姑娘们可以依偎在爱人的臂弯,她却注定孤孤单单,和老公无限期双城相隔。一阵冷风夹杂着雪花飞来,她本想系紧丝巾却没系好,黄色的丝巾飘飘悠悠向天台下面飞去,脖子更无遮拦。周清婉抱膝坐着,脑中一片空白,似梦非梦。她的脸颊发烫,她都不晓得自己发烧了,只觉得晕晕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