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毕佳罗虽然伤着,工作也丢了,内心却无比的欢快,周清婉也请了假。那么多钱都失去了,两人也想开了,也许珍惜现在的相守,比为了积攒那个遥不可及的相守而分开更来的实惠。
同事帮毕佳罗结算了工资,老板念他实诚而且又受了伤,连奖金也一并算了。周清婉也发了一个月工资,这些钱足够毕佳罗住院和两个人最近一段的生活。有时候他们也会自嘲,这么多年他们最幸福的日子都跟意外和受伤有关。上一次是周清婉突然流产做手术,毕佳罗寸步不离照顾她。这次是因为毕佳罗摔伤,周清婉寸步不离照顾他。为了那个买一所房子有一个家的遥远目标,他们每天都在分离中,差点弄的夫妻离散。
就这样守在一起过下去,不好吗?眼前的幸福,不好吗?
现在那个目标失去了实现的可能,那样省吃俭用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做爱都不舍得开一间好点酒店积攒的日子和目标,被周拓这一弄,从根本上烟消云散了。散了也就不想了,甘心放弃了。
毕佳罗对周清婉说:“我想好了,等我好了我也不去廊坊了,我就在昌平找个饭店还做厨师。我们还租一个小房子,我们不拼命攒钱了,我们就在一起多好啊。”
周清婉愣了一下,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憧憬和希望,许多寂寞的日子才好打发。可是这个终极目标现在就在眼前,她还敢要吗?
“非要你跟我去昌平吗?其实我也可以换工作跟着你的。”周清婉坐在床边削苹果,苹果皮长长地垂下来,在空中悠悠荡荡一直没有断。
“好啊,好啊,都一样。”毕佳罗说。
周清婉削完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一口口喂毕佳罗吃。他不张嘴。“我自己可以吃。”
周清婉生气了。“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扔了啊!”
“吃吃。”毕佳罗只好张开嘴巴,他实在是不习惯这样躺着被喂。但周清婉十分享受这样的生活。
我就是要她恨我一辈子,一秒钟也不会想
这天医生查完房,说毕佳罗的身体好多了,过几天就可以拆掉石膏。他也能自如下地溜达,独自到厕所去了。周清婉很高兴,老早就出去买了早餐。两人吃完早餐,给毕佳罗准备好水、食物、水果,一股脑放在床头,叮嘱他自己照顾自己。厂子来电话了,让她回去一趟。
毕佳罗看着她穿大衣系围巾,眼神依依不舍。“你都请假了,会有什么事找你呢?”
周清婉说:“说不定是哪批活儿要返工呢,经常有的事儿。这种事不算在计件里面,没人愿意帮忙的。”
“那你快点。”
“我知道。你要吃水果。”
“嗯。”
“要喝水。”
“嗯。”
“饿了就吃点心。”
“嗯。”
“有事摁铃叫护士,别自己逞能。”
“嗯。”
“你不会说句话啊。”
“是。”
周清婉摇摇头。“木头,要你多说句话真是比猪上树都难。”
“话都让你说了。”毕佳罗嘿嘿笑。
周清婉走了,片刻又折回来。“我说的话你都记得不,有事给我打电话,电话放你手边了,一摁回拨就行。”
“知道。”
“电视遥控器也放在你枕边了,困了就自己关。”
“好。”
周清婉终于走了,少了她的唠叨病房里清静了不少。毕佳罗看了一会电视,一个台一个台播过去,清一水的清宫戏,再不就是一片战火的抗日。找到科教台是讲历史,他完全不感兴趣,找到美食频道,居然也看不下去,真是百无聊赖,干什么都没意思。
临近中午的时候,护士推门进来看了一眼,估计是走错房间了,又退了出去。毕佳罗把电视关了想睡一觉,心想也许睡醒了周清婉就回来了,然后又开始在病房里唠唠叨叨走来走去了。地上有几片果皮,她要是看见,肯定会去清洁工那里找了笤帚来扫。于是毕佳罗就歪着脑袋,满屋子搜罗脏东西,寻思着等周清婉回来指给她看。无聊时人很容易犯困,不久他就开始迷迷瞪瞪了,似睡似醒间有人推门进来,是一个高大健壮的老爷子,有些面熟又想不起具体是谁。
毕佳罗想问:“你是谁啊,怎么跑到我的房间里?是不是看病人找错病房了?”
来人却先说话了。“臭小子,见我来了还装死。”他走过来伸手在毕佳罗头顶一拍。毕佳罗彻底清醒了,瞪眼盯着面前的人,原来不是做梦是真的。
“你找谁啊?”毕佳罗本能地一转脸躲开。
“我就找你。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毕佳罗欠起身子,仔细端详面前这张脸,突然一声惊叫:“啊!你是……你是……爸!”几年前,周拓来找周清婉要钱和毕佳罗见过一面,这么多年也只是见过那一面。当时周拓还是意气风发的中年人,没想到这几年时间,他老的这样厉害了。
“对,就是我。”周拓一屁股墩在床头,有些激动眼睛都湿了,“你小子比我那丫头强。”毕佳罗又下意识地向里面挪,由于行动不便,只能将身子侧了。
周拓也不客气,端起床头柜上周清婉准备的一杯水一饮而尽连说:“渴死我了,渴死我了,到处都没有水。”
“外面……不是有卖水的?”毕佳罗反应比较慢,顺着周拓的话说了下去。
“舍不得买。”周拓说着又拿起桌上的点心来吃,吃一口却噎住了,脸憋得通红,直着脖子用手抚胸口,好半天也没弄下去,眼泪都噎出来了,最后只得吐掉。
毕佳罗看着他连声说:“喝口水,喝口水,您吃的太急了。”
周拓一边弯腰吐,一边抬起手来摇摆,好久才吐干净了,找了纸巾擦鼻涕眼泪。毕佳罗细看他,才发现这老人是瘦多了,和几年前比起来,如今壮硕的只是一个骨架而已。
“不成喽。”周拓又坐下来闭着眼睛歇息,像一束凋零的菊花,垂着头拖拉着眼皮,歇息了好一会儿才说,“小子,丫头不理我。我就跟你说说吧,没用了。”用手指指脖颈,“食道癌,吃不下去了!”
毕佳罗心里一震,本来刚才还有些怨恨的心,一下子就被怜悯和同情占满了。他拿走了两个人全部的积蓄,害周清婉轻生,才有了毕佳罗的这场灾难,可是,这老人毕竟是周清婉的亲生父亲,又得了这么要命的病。
毕佳罗有些动容,请周拓把床摇起来,他直着脖子坐着跟他说话。“爸,等我好了,我陪您去医院做手术。”
周拓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小子,有你这句话爸不治了。我拿了你们的钱,你不恨我?”
毕佳罗结巴了一下。“……还是……有点恨的。”
“恨就对了。”周拓说着伸手向怀里掏,掏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放在床头。
毕佳罗说:“爸,您能来就好,还带东西。”
“这是你们的东西。”周拓说,“我知道今天丫头走了,我盯着她呢,所以我才来找你。”周拓露出狡黠却虚弱的笑。一边回手将柜子上的点心拎起来,眯着眼盯了一下,拉开抽屉扔进去,很不好意思地对毕佳罗说,“看着馋。”
毕佳罗心里一阵难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周拓也不等他说:“小子,你打开看看少了没有?”
毕佳罗用右手小心拈起黑包并抖开,从里面掉出一堆钱和几张卡。他惊呼:“是小婉的卡。不少,不少,怎么还多了?”
毕佳罗被这意外沉重和惊喜弄得有点手足无措。
“多的是我的。”周拓说,“丫头命不好,遇上我这样的爹。我没管过她,还老给她添麻烦。年轻的时候只顾自己开心太自私了。现在要老了,才明白了,也晚了。我不能给她做什么了,我知道你们因为钱一直分开,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啊?”毕佳罗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话,“您说,给我们钱?”
“卡是你们的,现钱是我的,就这么多,别嫌少。”
“为……为什么?”毕佳罗完全蒙了。继而又结结巴巴地说,“爸,您拿去治病吧,我们不要了,真不要了。”
“有你这句话,有你一声爸我值了。”周拓靠着椅子,昂着脸,他是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毕佳罗心里很不是滋味堵堵的难受。他所了解到的周拓,一直是周清婉口里那个自私、不负责任、无赖的周拓,见过那一次也是匆匆忙忙打一个照面。今天这是第一次他得以近距离观察他,跟他说这么多话,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孤独的老男人,在生命最后时刻的那种孤独和可怜。
“我就是要让她这样恨我一辈子,想起我的时候,一秒钟的念想也没有。多好。”
“不会的,不会的。”毕佳罗一着急就只会重复说一句话。
周拓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丫头跟了你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愿意恨我就恨我……傻小子,我这次来就是来求你的。别跟她说。”
毕佳罗说:“爸,其实不是这样,小婉恨也不是真恨,您别在意。”
“她真不恨?”
“真不恨!”
“小子,谢谢你喽,别骗我啦。”
毕佳罗急着表明。“我是很感谢您的。”
“噢?你感谢我什么?感谢我拿了你们的钱,害你受伤?”
“不是。”毕佳罗突然露出羞涩低着头说,“没有您,哪来的小婉,没有她,哪来的我这辈子的幸福,冲这无论如何我是感谢您的。”
周拓忽然哈哈大笑,指着毕佳罗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你这个傻小子,还真像我周拓的女婿。”
毕佳罗辩解。“我说的是真话,不是玩笑,真不是。”
两人正说着,于飞扬和安迪提着水果进来了。艾玉凤和毕佳罗碰巧住在一家医院,艾玉凤渐渐好转,于飞扬便经常过来陪陪毕佳罗,替换一下周清婉。安迪给艾玉凤做了好吃的也会分出一份送过来。
周拓见有人来对毕佳罗说:“那我就走了。”说着站起来向外走。毕佳罗“哎”了两声,他还没问他住在哪里联系方式呢。周拓边大踏步向外走边说:“啥也别问,记得我的话就算对得起我。”
周拓和于飞扬打个照面,周拓一低头走出去了。“姐夫,他是谁啊?我姐呢?”
毕佳罗只好撒谎。“这个……是我老家一个亲戚,来看看我。你姐今天回厂里了。”
安迪口无遮拦。“姐夫,姐不在我来帮你收拾,这些礼物放在哪里?”她上前收拾周拓放在床头的包包。
毕佳罗急了。“就放这里吧,都是些……没啥用的东西。”
毕佳罗一心想着走掉的周拓,不知道他拖着重病会去哪里安身。可是他也不敢留下他,周清婉的态度他是知道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终于得到承认
艾玉凤出院的时候,许淑华的投资已经到位,于飞扬的家具已经开始投产。他硬是加了半夜班,抽出半天时间来接丈母娘出院。
快过年了,正是一年中最冷的一段时间,病房里温暖如春,一出门却寒风刺骨。坐在轮椅上的艾玉凤不禁对于飞扬多看了几眼,是他准备了帽子大衣还有盖腿的毛毯。倒是安迪正赶上年底,好几处工期都接近尾声,她每天忙的抽不出身,留在公司没有回来。只是给艾玉凤打了电话,说一会儿于飞扬去接。
艾玉凤说:“我真白养了你这个闺女吗?妈出院这么大的事,都能让外人代劳。”
“谁是外人啊,那是您女婿。”安迪说。
“我可没认过什么女婿,你死了这条心吧。”艾玉凤恨恨挂了电话。安迪这是要她独自面对于飞扬,给于飞扬表现的机会,从而要自己接受他。
于飞扬也是捏了一把汗,从前天晚上就开始准备,细节一一想好,所费的心思不亚于公司里一场大型推广活动。所幸没出什么意外,顺利将艾玉凤接回家安置好,又跑出来接奶奶。这些日子奶奶一直是张忠奇照顾着,于飞扬和安迪每天都去看她,给她剪指甲,买好吃的,陪她说笑,带她散步。老人积攒了一辈子的记忆逐渐消失完全空白,张忠奇、安迪和于飞扬充入了她最新的记忆,她把他们当成了最亲的人,尤其是于飞扬和安迪她几乎离不开他们俩,每天不看见他们她都会闹。
于飞扬带奶奶回家,艾玉凤正手里拿着抹布在客厅里打扫,见他们进门急忙扔下抹布走过来。“妈。”
老太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颓然摇摇头,回头问于飞扬:“小于,她是谁?看着挺眼熟。”
于飞扬柔声说:“奶奶,她是您儿媳妇啊,是您宝贝孙女的妈妈。”
艾玉凤急急说:“妈,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记得我了。”
老太太见艾玉凤走近了,忽然面露惊恐,藏在于飞扬身后嘴里嚷着:“你走开,你走开。”
于飞扬转头来哄。“好啦奶奶,她不是坏人,这是您的家。”
老太太这才从于飞扬身后转出来,上下打量艾玉凤,一转头又去拉于飞扬的袖子撒娇。“我不认识她,我要吃东西,睡觉。”
于飞扬说:“好好好。”自手里的提包中拿出点心,保温水壶,照顾她洗手吃东西。见艾玉凤惊愕地看着他们,于飞扬不好意思道:“奶奶最近每天要吃很多次东西,可能是……最近老是哄她吃东西喝水的,可能是习惯……习惯成自然。”
艾玉凤呆愣在原地,之前婆婆的症状只是初显端倪,没想到一个月回来,她彻底忘记了自己,却跟于飞扬熟络起来。艾玉凤心里涌上无力感,时事不由人。
于飞扬哄着奶奶睡着才走出来,艾玉凤站在客厅里。他觉得能把奶奶安排的这么好,眼前这位难搞的丈母娘一定会十分感谢自己的。没想到艾玉凤冷冷道:“于飞扬!”
于飞扬站定,看到艾玉凤的脸色十分难看,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说:“您也歇着吧,我给您煮花生汤去。”
“于飞扬,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于飞扬愣了。“……我我……我接您出院,还有接奶奶回家。”
艾玉凤说:“你先是抢了我的女儿,又将我婆婆哄的服服帖帖,我生活中最亲的两个人,现在都和你一条心了,心机够深的。”
于飞扬的汗下来了。“您误会了。”
“我不想证明自己是不是误会,我只想恢复我之前的生活。你走吧。我也累了。”
于飞扬悲从中来,艾玉凤不承认,他到底也不算这个家的成员。交代了艾玉凤一些注意事项,于飞扬走了出来,正碰见张忠奇上楼,手里提了一堆东西。见张忠奇来了,于飞扬松一口气。至少家里这两个病号有人照顾了,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向安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