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袍上绽开的血花
午后的冬阳渐渐拉长了一个“神秘”的身影,深蓝衣衫上涂抹了淡淡金色。过了平山县城,杜家庄南沟近了,他很渴望见到家中的老娘,但脚步还是走向了洪子店。
此刻是1934年年底。回乡的人叫栗再温,家里人依然叫他栗志周。他是娘常常念叨的老四,是侄子们最喜欢的四叔。这个十年前从洪子店高小走出的学子,历经坎坷,今已成为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位共产党员。
抬眼望莽苍太行群山,十年历程伴暮云飞逝,在他脑幕上一一转换着画幅:
1924年,北平大同中学,一个来自太行深山的少年双目饥渴地啜饮皇城新鲜,《新青年》《晨报》皆跳跃着理想与梦想的文字:“青年之文明,奋斗之文明也……青年之字典,无‘困难’之字;青年之口头,无‘障碍’之语;惟知跃进,惟知雄飞……”“以青春之我,创造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这些文字如雨点溅落暄腾的土地,激荡着少年澎湃的心。
从德国摩泽尔河畔特里尔小镇里成长的马克思,挥舞着红色的共产主义旗帜,已经覆盖了跨越亚欧大陆的世界最大的国家,那新奇而炙热的火焰正在古老中国大地蔓延,年轻老师微笑的嘴角里不时落下有分量的名字——李大钊、陈独秀……几乎就在身边的革命导师更让栗再温无限景仰……
1925年,上海“五卅”惨案的怒火燃烧到北平。栗再温加入街头激昂前行的游行洪流,队伍的前列,栗再温看到了一个身着青衫、目戴眼镜的身影。青衫罩住泰然与从容、执著与稳健,镜片反射激情与关爱、宽厚与质朴。栗再温当时还不懂得,正是这样的人行走在中国历史的前沿,把目光投向世界,撑起新时代的精神大厦。他的心被浸染着被打动着……1926年3月12日,两艘日本军舰突然炮击天津大沽口,蛮横地要求国民军撤防,炸死炸伤官兵多人。3月18日,李大钊和****北方区委组织发动北平10万群众举行示威大会,军警向手无寸铁的请愿代表枪击刀刺,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屠杀开始时,李大钊和儿子李葆华走在队伍的前面,李大钊头部负伤,鲜血沿发梢滴落在棉袍上,他的双手也在流血,但他没有丝毫在意。栗再温从他的身边走过,鲜红的血花和坚毅的目光一起映射到他的眸中,他咬紧嘴唇,一种浩气在少年的心田暗暗升腾。之后,反动军阀开始了对李大钊的追捕。1927年4月28日,受尽酷刑的李大钊留下了身着青袍的遗照,平静地走上了绞刑架。
栗再温是在课堂上得知李大钊被害的消息,那一刻他愤怒了!为了我们的理想社会,要斗争,要革命,要报考黄埔军校!热血在心底暗暗喷涌……多年后,栗再温和李葆华在晋察冀根据地一起并肩战斗,每每与李葆华相望时,栗再温总是回忆那悲歌慷慨的一幕。
青袍上绽开的血花,如蒲公英撑开的伞羽,把种子落在年轻知识分子湿润的心房,早已结果。
“试看将来的寰球,必是赤旗世界!”李大钊种植了坚定的信仰大树。他就义后不到一个月,栗再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次年暑期,他在中学老师范仁的介绍下入中法大学(即孔德学院,北大名人子弟,如李葆华、陈香梅、钱三强、吴祖光等多入孔德)学习。他这个穷山沟来的学生忠厚朴实,好学上进,很快他担任了中法大学党支部书记,兼管北平市委青年工作。从此,写标语、发传单,办工人夜校,声援南方苏区的土地革命,纪念南昌起义的示威游行等等,北平的学生和党组织里活跃着栗再温的身影,精干、朴实,温和、坚定。当然,追捕也时刻伴随着他,大学没有读完被迫转入地下工作。1930年夏季,栗再温担任了****北平市委秘书长。
此后,他先后担任过****河北省委秘书长、****山西特委书记。在山西搞“左联”,建立“山西文化总同盟”,又去大同搞工人运动,声势浩大地发动群众宣传南方******、朱德领导的工农红军反“围剿”斗争。因被阎锡山政府追捕,1934年1月20日,他被迫重回北平工作,在汽车上遇到了叛徒,被捕入狱……
这里就有了栗再温今日归乡先去洪子店的原因:要去看望搭救他的李彦林的家人,这是乡情,更是感恩。李彦林是洪子店人,一直在北平国民党政府工作,是国民党“****”。栗再温被捕后,北平地下党组织找到李彦林,给其200块大洋。经李彦林多方周旋,四处活动,终于把栗再温保释出狱。要感谢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乡亲啊!他保出的将是为家乡挣得更大荣誉和作出更大贡献的志士。遗憾的是,此事让李彦林无法在北平立足,只身南下谋生去了。
李大钊之大义,凛然写汗青,李彦林之乡谊,舍己救人暖心间。
栗再温默默地从李彦林家出来,他加紧脚步,奔东寺而去。
东寺建在洪子店镇子东侧山坡,称延寿寺。他是去找寺前县立第二高级小学校长李荣章。李校长是栗再温的班主任,南开大学毕业后回乡执教,思想进步。此时的李荣章校长还无法预测,这座东寺二高将熏陶出平山革命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栗再温、于光汉(李怀珠)、王昭、焦林义、王雨时、栗政清、韩增丰、韩怀智、齐一丁……
栗再温把几本书送给李校长,那是他近年辗转保存下来的。从侄子栗政清(正在东寺二高上学)那里得知,县里早有党组织,是由于光汉从邢台第四师范带回的火种,并在1931暑期发展了小学教师王雨时。继而发展了李谨亭、李法庄、齐计三等一批小学教师,成立了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平山县中心支部。王雨时负责建立了“读书会”。二高在李校长的支持下成为读书会最活跃的联络点。《国家与革命》《帝国主义论》《俄国视察记》《共产主义简明教程》,以及《红旗》《火线》等等一批进步书籍迅速在教师和学生中传阅,许多教师参加了为薪水问题的请愿、游行,共产主义思想在平山的村庄间已经编织起清晰的底网。
“知识分子是革命的桥梁。”栗再温说出这句话,是他以自身的实践而深悟的。读书识大道。正是知识为他打开心灵天窗,让他走向智慧走向理想。这要感谢父亲。
父亲叫栗有才,叫“有才”却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只是辛勤地修梯田、种庄稼,做生意,置地盖房,养儿育女。他和崔秀荣结婚,生育了4男1女,大儿栗由周英年早逝,留下栗从周、栗建周、栗志周(栗再温),儿子们相继成家,栗家渐渐成为南沟的大家庭。
栗有才平凡的农耕生涯中有着两处生命“节点”。一是他二十多岁时,突发奇病“死”去了。家人停灵举丧,悲怆不已。忽然有个堪舆先生路过南沟,他似乎被此地的好风水吸引了,左看右看,恋恋不舍,唏嘘太行惟此宝地。他到栗家寻水喝,正遇栗有才“死”去。他一阵掐算,恍然说:“不该啊,此人还有30年阳寿。”家人半信半疑,但没有埋葬。三天后果然出了奇迹:栗有才苏醒了!起身就喊:“真渴死我了!”一连饮四壶水,方转变了气色。堪舆先生飘然而去,不知姓名不知踪影。(这听起来像聊斋故事的传说,栗家以及南沟一带多人皆知,我在采访时还听人说过。)
1926年夏天,50多岁的父亲悲愤死去,竟是因为不识字种下了祸根。原来,当地有一家地主,一次和父亲做了一笔交易,欺负父亲不识字,制造了假地契,父亲在上面按下了手印,被地主诓骗去了几十亩土地。父亲大暑天到县衙去告状,被判诬告。父亲悲怒冲心,加之中暑,回家第二天就去世了,并且死不瞑目。然这次再无传奇,堪舆先生言之正中!恰栗再温暑假,亲眼目睹了父亲惨死。父亲咽气前拉着两个哥哥的手,看着栗再温说:“你兄弟俩,要千方百计供你弟弟读书识字,给我争气……”
栗再温常常不敢想这凄惨悲愤的场面,此刻眼里又饱含热泪……父亲在天之灵也许预知,归来的儿子,或如文曲星神,欲持巨擘引接一股共产主义理想洪流。
倦鸟归巢,暮色苍茫,冬日太行如睡狮模样。
“近乡情更怯”。栗再温在漆黑的夜空下突然想起这句诗,心有一丝“怯”。是啊!这外面的妻子安顿住了,这家里的“媳妇儿”可怎么打发出去呢?
娘是喜欢老四媳妇儿的,依着娘惜老爱贫的仗义劲儿,断然不会同意他的“一纸休书”。那栗家成什么人了?三里五乡都要指指戳戳了。栗再温很悔,悔当年没有强烈反对。当然,全家节衣缩食,靠买地供养一个在京城高等学府读书的大学生,代价是多么巨大!他哪里还有反叛这个家庭的理由?但是,革命道路上的知己刘旭江和他同甘苦共患难,又是多么难得。他想起去年刘旭江生下的女儿,粉团一样的女儿生病了,本来可以在协和医院接受治疗的,但因他的被捕,刘旭江为了不拖累组织,狠狠心将女儿包裹好,放到什刹海附近外国人开办的“育婴堂”门口,任凭孩子撕心裂肺地“呼唤”,她硬是没有回头。后来,他们一起回河南老家躲避追捕,那女儿永远没有了音信……
他生死度外,但妇孺何安?他要解决好妻子与“媳妇儿”的事情,不能让老娘伤心,也不能让同志兼妻子的刘旭江失望。
至于栗再温是怎样做通媳妇儿的工作,让一家子都接受的,这至今是个谜。
在采访中,88岁的栗政华老人也有些好奇地告诉我:“四叔回来后还到四婶子屋里睡,只是一宿一宿听着那屋里说话。奶奶不放心,常半夜去听房……”经过近一年的不懈努力,四婶子答应了谈判条件,带着几亩地和三岁的闺女回娘家了。栗政华记得,四婶子走时还在屋里烧了一团麻,是迷信?还是挥刀斩乱麻?不得而知。无论当时有多么尴尬,无论政华的四婶子有多么留恋和不情愿,这个问题算是温和解决了。栗家的男人似乎天生有一种耐心和本领,会使用温柔而坚定的人生智慧。无论如何,如同和平解放一座城市一样,温情留存下的东西永远比暴力要多。
栗政华老人还玩笑地对我说,四叔“动员”走了四婶子,我们全家人都想,四叔一定娶了个更好看的,不比天仙也差不多吧,因为家里这四婶子就够漂亮的了!家里人急切地盼来了刘旭江这个新媳妇,大家一看,都有点“傻眼儿”了,大脚片,短头发不用说,长相可真让她们期待的心受到“打击”。更有她那冲锋陷阵的急脾气,似乎和栗家格格不入。当她第一次回家时,妯娌们都在背后指指点点,窃窃议论,开明的婆婆制止了大家,很高兴地接纳了这个“时尚”的儿媳。从此,栗家多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共产党员,在后来的抗战中,刘旭江在平山干得非常出色……
清晨,栗再温端起碗口印着蓝色条纹的粗瓷碗,杂面菜饭(干萝卜条、少量小米、更少的一点杂面放在一起熬成稀粥,熟后放一点盐粒再淋上野韭菜花油),味道扑鼻,浓郁的家乡味道让他精神放松。嫂子们盛饭,递棒子面饼子,和栗再温调侃调侃一两句。侄子侄女们都睁大兴奋的眼睛期待,逡巡,四叔带回的可都是新鲜和甜美。
饭后,一阵哭闹。原来是为四叔带回的一本小人书。那巴掌大的小人书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上面印着孙悟空西天取经故事,精美极了。孩子们都来抢,该上学去的栗政华欲要带到学校去看,小一点的孩子们又不干,所以吵闹。哥哥栗政通在劝说政华。政通大政华两岁,同月同日出生。哥哥是个“小大人”。每天“负责”带政华上学,政华因为路途远常不愿意上学,政通总是不厌其烦地催促、督促,甚至为她穿鞋,包好石板,坚定不移地行使哥哥的“权利”和“责任”,一定要把这个不积极的妹妹带去学校。这种爱管事的性格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栗家的男子们多具备这个特点。
奶奶来解围了,拿出栗再温给她带回的一个橘子干,给孩子分,虽然每人只能分大豌豆般的一小块,但都安静地细细品味了。这就是家。栗再温喜欢这样的氛围,耐心地给孩子讲新鲜故事。
猛听得门外一阵“喧哗”,花妮子笑哈哈地回来了。看奶奶给孩子们分吃的,说道:“奶奶,我可是你最大的孙女啊!得要分俺一大块儿。”奶奶也笑道:“看俺这孙女啊,当了新媳妇儿,怎么脸皮比城墙更厚了呢?快看你四叔去。”听着花妮子的笑声,栗再温想起多年前的场景:一天傍晚,在洪子店开药铺的三哥栗建周忽然“捡回”一个十来岁女孩,稀烂破的袄露着黑乎乎的棉花絮。黑瘦的女孩头脑清醒,但是问她家里的事却一字不说。听见别的孩子喊奶奶,她就跟着叫奶奶。总之是要“赖”在栗家了。奶奶犹豫一阵子,说,不就是做饭多添一瓢水吗,肯定是穷苦孩子,咱就养活了吧。于是给取名花妮子,给栗再温守寡的大嫂养着。(后来我在一个资料看到,抗战中,去敌占区的战士们还捡到孩子。家里穷的过不下去,知道共产党的军队待老百姓亲,便偷偷把孩子塞到队伍中,让战士们带到解放区养育。)奶奶很宠花妮子,她性格泼辣、很能干,在栗家的大家庭里还挺“气势”的,自己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成年后明媒正娶,嫁到了外村。
最高兴的是侄子栗政清。政清已从东寺二高毕业,加入了共产党,他为四叔归来欢欣鼓舞。他忍不住激动,恨不得马上把他的同志们都找了来,向四叔这个“大共产党”请教工作。
正是因了栗再温,这个大家庭先后有40多人参加革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