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怜惜地看着消瘦的儿子,非常心痛。赶紧把埋在地下的腌猪肉扒出,准备做一顿他小时候最爱吃的腌猪肉熬菜和烙饼。不想正在做饭,突然枪声大作。母亲和家人端上饭锅,逃到无名沟。直到战斗结束,韩增丰才匆忙到无名沟和全家人见了一面。母亲在韩增丰吃那一碗熬菜的工夫,急忙吹燃临时用石头搭起的灶火,为儿子做了一点“炒棋儿”。炒棋儿是把面粉和好,再搓成围棋子样的小球,把细细的黄土放在大锅里炒热,然后用黄土把面球炒干。今天我们想象,大概如同旺仔小馒头。这样的干粮能放很长时间,我家乡一带叫盘缠。
母亲忙碌着,一句话都来不及说。每一个孩子出门上学,母亲都要星夜起来做饭做炒棋儿,让孩子们带着上路,她才安心一点。当她把热的炒棋装进韩增丰的军挎包里,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父亲和家人嘱咐韩增丰打仗要小心。他说:“不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国无宁日,老百姓和咱家里也没有安生的日子。我尽量注意,但打仗就得不怕苦不怕牺牲。日军常来“扫荡”,全家人也要注意安全,不要担心我。”
全家人依依不舍地看着韩增丰率领着部队离开。这位传奇英雄摸着温热的棋子,回首望一望母亲和家乡,心中生出一丝怅然……他并不知,这一别将成永别!
1943年秋季,晋察冀遭遇了敌人最为残酷的秋季大“扫荡”。为了配合军区的反“扫荡”,韩增丰奉命率领八区队携带电台深入敌后的行唐、灵寿一带地区活动,伺机打击敌人,配合了我军正面作战。10月11日,韩增丰率8区队一部2连、3连进驻行唐县宋营村待机。宋营位于磁河岸边,周边日军碉堡林立。韩增丰进村后,召开了连、排长干部会议,拟定了各种情况下的处理方案,规定了集合场地。而石家庄日军第八混成旅团的两千余人,分两路悄然向宋营袭来。12日夜,战斗打响后,韩增丰率领部队沉着迎战。最后,他决定自己留下少量兵力作掩护,命令3连带电台从伪军较多、兵力较弱的村西方向突围。韩增丰为给敌人造成假象,领头猛打猛冲,使敌人虚实难辨,在他的掩护下,3连、2连和一部分政工人员胜利突围。突围后,韩增丰一检查,发现尚有十几名机关人员未脱险,他不顾个人安危,毅然又冲入敌阵地,营救战友。在战斗中韩增丰身中数弹,但他发现仍有群众未出来,立即组织火力,再次冲进敌包围圈,营救老百姓。战士们看他伤势重,劝他不要再冲进去,他大声喊道:“不要管我,救老百姓要紧,听从指挥,跟我上。”又冲入敌阵地,一颗子弹从他右颈穿过,他倒在血泊中,壮烈牺牲,时年27岁。
硝烟散尽的清晨,日军指挥官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六年来,他们绞尽脑汁,时刻都想捕杀的韩猛子死了!指挥官在韩增丰遗体前静默着,感佩“中国人的英雄”,在撤退前命令将遗体白布缠身,送还我方……
接下来,一个悲壮的英雄魂归故里的画面被行唐、灵寿、平山百姓们深深记忆。韩增丰的遗体被放入一个厚重的大红色梨木棺内,由两个排的战士抬着,越过磁河,经灵寿清廉等村送回湾子村。沿途群众听说是韩猛子牺牲,自发站在经过的路旁,有的流下了热泪,有的号啕大哭,有的烧纸烧香,有的跪下磕头,悼念这位战功赫赫、英年为国战死的抗日英雄。
棺木运回后,全家人悲痛欲绝,打开棺盖,看他最后一眼。见他身穿白衬衣、丝光线毛衣、八路军灰布新军装,安详地躺在棺木内。遗体在湾子村西场上放了三天,附近村庄甚至几十里外的群众络绎不绝前来悼念、送别英雄……次年春,第四军分区在洪子店召开万人追悼大会。追赠韩增丰晋级上校抗日英雄,将观音堂乡改为光宇乡,湾子村改为光宇村,并建墓立碑。碑铭:
磁河边洒热血,寒林啼鹃数行泪;
湾子里哭英魂,长空归雁几度书。
采访手记:
2010年清明节过后,我走进石家庄桥西区的一座普通楼房。这是韩增丰妹妹韩增盛的家。韩增盛曾是新中国成立后石家庄市第一个女派出所所长,长期在政法战线工作。我进门的时候,这位75岁的老人正在整理几封即将发出的信件,我看到上面的名字多是写给省、市主要领导的,其中一封,把某 领导的名字都写颠倒了。老人告诉我,信件是呼吁修缮一下老家韩增丰的墓地。因为她刚刚去扫墓,看到墓地很残破。
那天,韩增盛老人知道我要去采访,她专门约了他的侄子韩喜敏。他本是韩增丰大哥家的孩子,但是为了不让英雄绝后,就把韩喜敏过继给韩增丰。他们告诉我,韩增丰抗战前曾娶妻,但是抗战组建部队时主动和妻子离婚,说自己生死未卜,不能耽误她。后来在部队一直未再婚,凡是有女干部、女战士到部队,他都让别人出面接待,自己从来不和女子交往。
老人还告诉我家族里的许多事情,说她的二哥韩增丰、三哥韩增荣都是烈士,也说到英雄二哥的影响,说电视剧《亮剑》的原型人物就有韩增丰的影子……
在采访后不久的一天,我去平山县湾子村采访,专程去看了韩增丰墓地。发现有人在施工,把通往墓地的小路重新铺设新石,大概要重新修葺。我心中感到非常欣慰,英雄逝去70载,他的墓地虽然远在太行深山,虽然英雄妹妹的信件可能写错名字,但是政府和社会还是行动迅捷,没有让为国捐躯的英雄丢失尊严,还惦念着这位远去的英灵。
采访韩增丰的事迹后,我几次从京石高速路过,靠着车窗,看到滹沱河,西望太行山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顽固地出现一幅魂归故里的画面:磁河边大片的梨林盛开着梨花,一片香雪海,两排身穿草绿色军装的子弟兵战士,面带无限的忧伤,流淌着悲痛的泪水,抬着一具大红的梨木棺材缓缓移动……一阵春风吹过,白色的梨花瓣漫天飘洒,那是沿途的百姓们为英魂抛撒的纸钱吧……
作家肖阳在短篇小说《战神》中,把韩增丰化身为中国古代的战神刑天,这样描述:“韩光宇倒在村子中间一棵柿子树下,上身趴在一个碾盘上,脊背上两个明显的弹洞,一股鲜血在身下缓缓流淌,手枪和常用的日本战刀浸泡在脚下的血泊中,身上落满了被秋风吹落的红色柿子叶……”
没有遭受过血雨腥风的我们,常常把残酷的战场想象得悲美,有梨花,有柿叶……而眼前英雄的妹妹给我讲述的都是“情景再现”:二哥的棺木被两排战士护送两百里,道路越来越崎岖,最后无法走了,只好把遗体转到一个小的棺材里,父亲用骡马驮到了湾子村。而那个厚重的梨木棺材(大概是富裕人家捐赠的“寿材”)被拆散运送回来。后来,家里用那些板子打制了一个梨木柜,至今还放置在湾子村的旧宅里……
英雄妹妹说,最痛苦的是母亲赵秀珍。她看到二儿子韩增丰的棺木就晕过去了,醒来却不哭,家里人没有见过母亲在人前流过泪。这个坚强的母亲把四个儿子都送去抗日,也是众多子弟兵的母亲。她带头做军鞋,给战士缝补衣服,积极向群众宣传抗日,常在自己家里接待和照顾过往的八路军战士,许多干部战士都亲切地称她“干娘”。如原国家体委主任李梦华始终喊她妈妈,八路军将领傅崇碧和萧克曾吃住在她家。萧锋日记里记载,他们常常绕道几十里来看他们的赵秀珍妈妈。
韩增丰的遗体运回家时,他的母亲还不知道,她的三儿子韩增荣也已经在一年前牺牲。韩增荣和哥哥韩增丰一样胸怀大志,立志报国。1937年10月平山团走后不久,13岁的韩增荣在洪子店高小参军,他把铺盖卷托人捎回家里,直接跟随115师杨得志部的“平山团”南下山东。经过几十次的战斗,由于他作战勇敢,他被提拔为八路军115师里最年轻的连长。1942年秋在范县张庄战斗中英勇牺牲,********!新中国成立前夕,韩家的大哥韩增馨跋涉千里,步行到山东省范县张庄,找到三弟的葬处。大哥知道三弟小时候一个门牙被碰掉半个,核对无误后,将三弟的遗骨运回老家,和二哥韩增丰烈士埋在一处。
韩增盛给我讲述,当韩增荣的遗骨运回时,父亲和大哥悄悄地商量,把装遗骨的包裹放在远离院子的小草棚里,准备第二天运回老家安葬,但是他俩的谈话被母亲偷听到了,三儿子牺牲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了!父亲只好给母亲讲了实情,并劝她放宽点心吧,怕她伤心过度,让她赶紧给奔波千里而回的大儿子做饭去……但是,寂静的深夜,母亲一个人悄悄找到小草棚里,抚摸着那包遗骨泪如雨下,整晚都不肯离 开……一个活泼懂事的儿子扔下铺盖卷走了,十多年后回到母亲身边,但是变成这一堆碎骨,母亲的心痛是何等剧烈啊!
……
这样魂归故里的画面在我的采访中,一次次地不断出现。平山人一听说我采访平山团,马上就能为我提供线索,他们的长辈中、亲戚中必定有八路军子弟兵,家家户户都有悲壮的故事,那些魂归故里的情节,都在平山人心灵深处埋藏着……
一次,我偶然和发改委印制公司韩爱平谈到写作的事,他马上给我介绍采访韩增盛老人,我听他电话里称呼老人为姨,他们是亲戚,原来他也是平山人!接下来谈到他的家世,他马上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件又一件革命遗物:爷爷韩荣恩的照片、烈士证书、算盘、砚台等等一大堆,原来他的爷爷也是著名的革命烈士。
韩荣恩是平山县上马串村人,1937年参加八路军,后转入地方从事武装斗争,八年抗战,贡献突出,曾受到聂荣臻司令员的表扬。抗战期间,边区政府主任宋劭文就住在他们家。
解放石家庄战役时,他已经是平山县武装部副部长。他任总指挥,率领着4500名平山民兵抬着担架,赶着大车,扛着云梯,支援前线。在惨烈的攻坚战中,大批的伤员需要救护。韩荣恩率领的民兵也和战士们一样冒着炮火硝烟,穿梭在战场上。韩荣恩在救护一批重伤员时,在一处院落的门前不幸中弹牺牲,时年32岁。
几千民兵的总指挥牺牲,让他们十分悲痛。民兵们流着泪水,把他抬上担架护送回平山。烈士的鲜血还在不断地渗透下来,一路走一路不断滴落,鲜血滴出一条长长的红色印迹……途经的村庄、道遇的民兵,大家听到是韩荣恩的担架,都争相来抬,像接力赛一般要把烈士快快抬到家,“他受伤了,他还活着,他急待治疗……”质朴的民众看着滴滴答答的热血,执拗地飞奔着……
韩荣恩牺牲后,他年仅15岁的独子韩华蔚随即报名参军。后被送到西柏坡中央驻地,给毛主席当译电员。在全国胜利的凯歌声中,跟随毛主席进了北京……
韩爱平讲着爷爷的故事,这位中年汉子的眼窝里已经热泪涌流。他摩挲着爷爷的遗物,沉浸在悲痛之中……我拿起一件细看,这是一个墨绿色的石盘,长方形,四边都刻着浮雕,松鼠葡萄,很生动。这是做什么用的呢?韩爱平介绍说,这是用来装“水蒜”的。每到过年时,人们把大蒜瓣用竹签串起,一圈圈或者一排排放在盘子里,浇上清水,不久一盘绿油油的蒜苗就长起来。又可吃鲜又可观赏。爷爷手巧,非常爱美,石盘是抗战前爷爷雕刻的。但我看到石盘有一面没完成,残酷的岁月让爷爷没有闲暇,直到牺牲……
多么热爱生活的烈士啊!慈祥的母亲、美丽的家园、安详的生活,直至一盘碧绿的水蒜,它们都被烈士们无比珍贵地揣在心胸,但是,他们却为此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把幸福留给后人。而今天,与他们血脉相通的儿孙,又怎会轻易地忘怀呢?怎能不深深地感恩呢?
子弟兵的母亲戎冠秀
“我唱晋察冀,山红水又清。山是那么红,水是那么清。如果有人问,请问好老人。这位好老人,好比一盏灯。战士给她火,火把灯点明。她又举起来,来照八路军……好老人叫啥?名叫戎冠秀。好老人住哪?家住下盘松……”
——著名诗人田间创作的《戎冠秀赞歌》
意大利诗人但丁说过:“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平山团是战斗在太行山上的“铁的子弟兵”,平山团子弟兵的母亲们在日寇的铁蹄下坚韧生存、战斗,用那一声最美丽的呼唤,给予子弟兵灌注无比巨大的勇气。
2011年春天,我站在石家庄中山路口最繁华的地方,接连询问了10人:“您知道戎冠秀吗?”9个人直接摇头说不知道,一个中年人说:“是不是一个世界冠军呢?”他或许想成了容国团。在平山县城街头,同样询问了10人。只有两个上点岁数的人知道,说戎冠秀是子弟兵的母亲,我们平山的光荣。其余的年轻人都很模糊。我非常感慨。大家忘记的戎冠秀,忘记的是那挪着小脚抬担架的母亲们,忘记的是挤出自己的奶水喂伤员的母亲们,忘记的是搓麻绳腿上结满血痂的母亲们,更是忘记一种无私奉献精神,忘记一种伟大民族精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啊!
1988年1月14日,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
“一级护理,两小时翻一次身。”老军医给年轻护士下达了罕见的命令。
“她?一个农村老太太……”年轻女护士一脸疑问。
“对,她是我们的妈妈!”
等到听完这位90岁的老太太的故事,年轻的护士肃然起敬。亲手做了海绵垫圈,放在老人的身下,使每个部位都通风。在和平医院卧床一年多,戎冠秀竟然没有生一点褥疮!这位子弟兵的母亲在临终前感受到了新时期子弟兵的尊敬和照顾。病床上的老人已经不能说话了,但她的目光却亮亮地注视着窗外,她的思绪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