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家,才知道晋察冀八路军的最大的“官儿”就住在她家院中,整个镇上井井有条,各家各户都驻了部队,每天警卫连的战士们到操场上出 操,号声嘹亮。很快,村里大姑娘、小媳妇们组建了妇女自卫队,梁振华任副队长,大家拿起红缨枪,训练、出操、唱歌、救护伤员,积极投身到火热的抗战烽火之中。不久之后,她就脱产,担任了合河口区的妇救会主任了。
梁振华告诉我,“大军区”(指晋察冀军区)走后,二分区司令员赵尔陆(开国中将)住在了她家。她也因此认识了警卫班班长赵三小。赵三小是山西崞县(今原平)人,家里穷,孤儿,从小给人家当长工,是赵尔陆的同乡。1937年参军,赵尔陆听说后,把他调到身边当警卫员。
在工作中认识后,赵三小和梁振华恋爱了。赵三小不好意思直接说,就让他的连长找梁妈妈提亲了。梁家人虽然不太愿意让她嫁个穷当兵的,但看她态度坚决也只好同意了。在这期间,家里人看兵荒马乱的,早给她定了姑舅亲,让她嫁给傻子表哥,梁振华抗婚,把六尺布退了回去,找到区长去求援,最后区里批准,她成为全区第一个成功退婚的人。
和赵三小确定了恋爱关系后,他们却不能结婚,因为抗战期间有规定,直到抗战胜利,在张家口的赵三小给她写信,向她正式求婚。于是,她骑着毛驴,从平山出发经阜平、行唐找到在满城、易县一带打仗的部队,就在部队成婚了。婚后第二天傍晚,部队就出发打仗去了。一星期后,赵三小的营长回来,新郎官却不见踪影,看着营长悲痛的表情,梁振华什么都明白了……
赵三小(当时已是连长)的棺材抬了过来,恋爱几年,新婚两天的一对夫妻见了最后一面。梁振华当即决定,赵三小是孤儿,山西老家没有亲人了,她要把棺材运回平山蛟潭庄安葬。她的家就是烈士的家。部队同意了这个请求,于是新娘子梁振华坐上拉棺材的大车,在茫茫大雪中,向着平山出发了,一村连着一村,在冰天雪地中,牛车慢慢地行走着,梁振华的心也被冰封住了,怀着巨大的悲痛将丈夫运回家,安葬在山坡上。此后的几十年里,孤儿烈士的坟头从未断过香火,每年的清明和他的祭日,她无论在哪里,都回来为赵三小上坟烧纸,祭奠英灵。
过了一段时间,梁振华收到了来自部队的一封信,原来是当年警卫班副班长毛明忠的来信。当时,四分区撤离蛟潭庄时,毛明忠也去找梁振华,但没见到,于是把道别的话写在她放在窗台上的日记本上,匆匆离去了,毛明忠和赵三小一样都喜欢梁振华。而今,毛明忠已经是营长了。
毛明忠是山西定襄人,1937年参军,也是孤儿。抗战前家里有老妈妈、弟弟、妹妹,在1947年,他回家寻亲时,妈妈和弟弟早被日寇杀害,妹妹远嫁,他又孤苦伶仃地回到部队。战友赵三小牺牲后,他一月一封信写给梁振华,安慰振华,同时也表达他的爱慕之情……终于在一年之后,毛明忠和梁振华结婚了。不幸的是,在1948年的新保安战役中,毛明忠率全营英勇冲锋,牺牲在蔚县。梁振华怀着孩子,即将临产,却听到丈夫牺牲的噩耗,她万分悲痛,早产下一个女儿,可惜烈士的女儿只活了四天就夭折了……
梁振华老人讲到这里,悲痛地掉下泪水,哽咽了很长时间。
梁振华出了月子,立即去寻找毛明忠的墓地。她先找到部队,部队上毛明忠的好友刘连生给她画了一张图,把当时埋葬的地形、位置讲清楚,她赶到蔚县给毛明忠上坟。以后每到清明和烈士祭日,梁振华都去蔚县祭奠。“****”后,她和女儿再一次去上坟,许多烈士的遗骨都被亲人起走了,毛明忠的墓地却没有了石碑,名字也不见了,坟头淹没在荒草当中。她十分伤心,说,决不能让可怜的烈士没人管。当即,梁振华为毛明忠重新整理坟头,重新树起石碑。梁振华回北京后,发动家人、战友,筹集资金,又多方呼吁,联系地方有关部门,将无人认领的32位烈士遗骨妥善安葬到陵园中……
新中国成立后,梁振华调北京工作。当她再次嫁人时,人们都劝她说,你嫁的都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穷八路,这次一定不能选这样的对象了。但有着八路军情结的梁振华又和中央警卫团的一位军人结合了。巧合的是,这位姓任的军人也是山西人,来自美丽的杏花村。
第三任丈夫对她非常好,很同情她与前面两位烈士的悲惨婚姻,他们之间的革命情义超越了个人情感。一次,丈夫回家,悄悄塞给梁振华一张电影票,说,你去看一场电影吧。梁振华感到不解,就问是什么电影?丈夫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原来电影是《柳堡的故事》,演的是二妹子和副班长李进的爱情故事,和梁振华前两次婚姻如出一辙,不同的是电影里的主人公最终团聚,而赵三小、毛明忠都成了烈士。梁振华流着眼泪看完电影,她心里十分感激丈夫对自己的理解。
梁振华老人告诉我:“俺喜欢当兵的,喜欢八路军,终身不改。”
老人现在居住在北京,但每年清明节她都要和孩子们分别到张家口、蛟潭庄给两位烈士上坟烧纸,我轻轻地问她:“你年岁越来越大了,以后回不来怎么办呢?”老人看了看我,缓缓地说:“我死了,就不上了……”
望着老人沧桑的面孔,听着她凄美的故事,我想起了平山团战士的妻子们,王永堂的妻子、齐阙声的妻子,还有贡喜瑞、栗华妮等等,等等,这些坚贞的平山女子们,用她们无比赤诚、无比热烈的心胸,温暖着子弟兵们的心,呵护着子弟兵的灵魂。英雄的妻子,她们也是英雄!
“81个不知道”和“孝帽军”
滹沱河,滹沱河,滹沱河里血泪多。
张家花大姐,鬼子****过,大姐眼里含泪水,泪珠流到滹沱河。
滹沱河,滹沱河,滹沱河里血泪多。
东洋狗强盗,杀人满山坡,满山满谷血横流,鲜血流到滹沱河。
滹沱河,流流流,流到天涯也有尽,我们的血海冤仇不能报呀,
永远不能算罢休。
——魏巍写于平山
在平山团的家园里,我一次次寻访,一次次血腥的场面冲进我的脑海,异常残酷的镜头让我心头骤紧,热泪横流,我时常梦到那些血淋淋的场面,让我在静夜中不能安眠。
据中央档案馆存的“平山县寇灾损失表”记载,抗战八年,从抗战伊始的辛庄惨案到1943年的疯狂屠杀,日军在平山制造了数十起骇人听闻的惨案,屠杀无辜百姓14000多人。全县因战祸、瘟疫致死群众34000多人,伤残和下落不明的2000多人,烧毁的房屋、杀死的骡马猪羊都以十数万计。全县人口由25万锐减到19万。
我在阅读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是平山《大屠杀实录》,里面记载了驴山惨案(一次屠杀700余人)、焦家庄惨案(屠杀400余人)、“九.一四”惨案(一天屠杀西柏坡等村513人)、岗南惨案(屠杀135人)、柏叶沟惨案等的详细情况,我发现,1万多名不屈百姓发出最多的声音是:“不知道!”
当我抚摸着柏叶沟惨案纪念碑,读着上面的碑文:……我同胞以高尚的民族气节,决不屈服于兽敌面前。日寇以无耻手段,将我不幸同胞用刺刀枪杀了八十一个男子,一个妇女……顷刻之间,尸体纵横遍野,血流满地,瓦砾成堆。此种悲景人人伤心至极。这个杀人放火的凶手黑田司令残杀了我之无辜同胞……这块今天看来已经沧桑的纪念碑,是惨案过去半年后1944年立的。后来广为人知的节目《八十一个不知道》就是以此为基础编排的。采访中,我听到的瓦口上挂起“血帘”的悲惨场景,此刻浮现在我的眼前:
1943年的初冬,位于平山西部深山的柳林河畔,日军正对我后方机关进行大规模“扫荡”。5团的团部和几个连队被数倍于自己的敌人包围在柏叶沟。急于寻找我军主力的日寇分四路向这一带袭来。5团发现敌情后,迅速在当地民兵梁栓喜等人的带领下成功突围,还利用有利地势打击了敌人。日寇扑空后,恼羞成怒,在一名汉奸的带领下,挨家挨户搜查沟里的人家,近百名男子被押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日寇在院子门口支起大锅,把百姓的门窗、家具拆下燃起大火。一名被捆绑的妇女被带到院子里。她是平山敌工干部郝秀芳,她只身赶来为5团送情报,途中遭遇“扫荡”的日寇,不幸被抓,随即被一个铁杆汉奸认出。鬼子急于想从她的嘴里掏出驻扎在平山八路军的情况。
鬼子头目黑田要亲自审问。他看到大火燃起,锅里水沸,仿佛感到场面不够恐怖。他看到院子南侧东西厢房之间有一个起脊扣瓦的门楼,命令两个鬼子登梯而上,把被捆绑双手的郝秀芳拎到瓦顶,骑坐瓦脊上。两个鬼子一边一个用刺刀相对,审问开始了。“八路在哪里?”“你都送了什么情报?”“院里谁是共产党干部?”“再不说就把你推下锅里煮死!”
无论鬼子汉奸怎样问,郝秀芳都回答:“不知道!”后来干脆怒目不语。一个鬼子用锋利的刺刀猛然划开郝秀芳前襟的棉袄,郝秀芳开口大骂。鬼子狞笑着在她裸露的乳房上划了两刀,鲜血喷涌而出。疼痛和愤怒让她的骂声更加咬牙切齿。鬼子继续在她的腹部、腿部一刀刀划着,棉衣残破,血肉模糊,鲜血流到瓦片上,从瓦口处滴滴答答落下,挂起一道“血帘”。这殷红的血雨,把仇恨送进院里的男人们的胸腔……
骂声渐渐微弱。院里的人们听到嘤嘤歌声:“……星儿晶亮月儿明,星儿晶亮我心悲痛,因为鬼子正在我们国家横行,大家醒醒万万切莫再做梦,切莫醉生与梦死,醉生梦死何日才能赶走日寇残暴兵……”歌声断断续续,音调悲凉,仿佛不是爽朗倔强的郝秀芳唱出,而是她正在飘散的灵魂在歌唱。
郝秀芳脸色很快苍白,身子摇晃着欲倒,背后的鬼子狰狞地一刀刺进她的身体……她不再转动的眼睛继续圆睁着,向着冬日的朝阳……凄惨场景让院中人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