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机场泪别
1944年11月1日上午,延安东关飞机场。
高原的寒风静静地吹拂,初冬的阳光暖暖地泼洒。******、朱德、刘少奇、******、任弼时、彭德怀、贺龙、叶剑英,在王震的陪同下检阅了359旅即将南下的队伍,平山团南征的战士再次见到了他们敬仰的领袖们。一丝悲凉,诸多雄壮,这支英雄的团队再次走向抗日战场,南泥湾的诗情画意顿然远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年太行山上、黄河两岸磨砺的宝刀又将出鞘!他们把口号喊得震天响,他们用斗志昂扬的目光回应着领袖们关切的注视。
这支准备南征的队伍,是诗人战略家******在抗日战场挥洒的浪漫一笔,任弼时赞誉是“到南方画一张红色地图”。
早在这支队伍出发之前,斯大林格勒和库尔斯克会战,苏联军队在苏德战场转入反攻;美英盟军登陆西西里岛,意大利投降并对德国宣战;同时太平洋战场也转入攻势;几个月前,美英盟军在诺曼底成功登陆,彻底撕开了希特勒“大西洋堡垒”坚固的防御带,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了有利于同盟国的根本转变。然而,在亚洲战场,日本侵略者在中国依然疯狂。
1944年初,抗日战争发展到接近战略反攻阶段,日本侵略者在太平洋战线失利,日军为了打通补给东南亚各地日军的大陆交通线,实施所谓“一号作战计划”,发动豫、湘、桂战役,粤汉与湘桂铁路沿线的国民党军便连连败退,湘、粤、桂等省大片国土沦陷,日军直抵四川边境,华南的抗日力量急需加强。而此时,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战场已收复了大片国土,已经拥有19个解放区,900多万人口,50多万军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果断决策派部队去华南,计划在湘中创立以衡山为依托的抗日根据地,建立北连鄂豫皖、南接广东的东江抗日纵队,让红色再染南中国。
现实是残酷的。孤军深入,艰难征程,万分凶险。******苦苦思索了一个月。最后,中央作出决定,以359旅为基础,选派6个大队南下。而718团,这支素有“太行山上铁的子弟兵”的平山团,除一小部分留守外,全团三个营1200人编入南下支队第二大队,成为6个大队中唯一成建制的团队,由陈宗尧任大队长,政委是罗章。平山团成为南下支队的主力。
机场送别之前,******和王震谈话,******透辟地分析了南征可能出现的两种局面:“第一种可能,就是整个国际的反法西斯战争,包括中国的抗日战争还要持续两三年,这样,你们就可以在华南利用日伪和蒋顽之间的矛盾,放手发动群众,巩固和发展敌后抗日民主根据地;第二种可能,日本很快投降,整个局面就会发生重大变化。******决不允许你们这把刀子插在他的咽喉上,会首先集中力量吃掉你们。这样,你们可能全军覆没,包括你本人在内……”******还用柳树和松树打比方,说要学习柳树的灵活性和松树的原则性。
王震威猛并有谋略,具有军事家与政治家双重素质,是南下的优先人选。但此次南征的“残酷性”非比寻常!******辗转几十天,才握住王震的手,那一刻的凝重,王震深深地感觉到了。
王震依然乐观地回答******:“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坚决完成任务!”
王震有胆量说这句话。因为从南泥湾带出的这支部队,有着高昂的战斗意志和高超的军事技能。美国记者对平山团一个连队的训练做了记录:步枪射击:100米外的一平方米的靶标,372发中369发;掷手榴弹:全连平均距离40米;攻击课:首先在壕坑打三枪,一分钟平均前进150米,在前进中扔出三颗手榴弹,跳跃障碍和沟堑,用刺刀刺7个靶标。爱泼斯坦把他看到的情况告诉了美军观察组组长包瑞德上校,这位老军人由衷地说,这个成绩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很了不起的。
战士如此,南征的干部队伍,更是经过一番斟酌的,王震为司令员、王首道为政委、郭鹏为副司令员、王恩茂为副政委,战将云集……
机场上的空气热烈、凝重、慷慨。天空中回荡着领袖******激昂而亲切的讲话,回荡着出征誓词:
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我们是为了解放千百万华南的人民而南征。我们要严格遵守革命纪律,爱护人民,保护人民,紧密团结,克服困难,英勇作战,用我们的血和肉,献给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
即将告别,******走过队列,深情地用目光一一扫过这些战士们。来到平山团的队伍前,看到模范团长陈宗尧,******微笑着和陈宗尧握手,说,模范团长,打鬼子勇敢,垦荒光荣,南征打仗更靠你们喽!接着,把目光投向队列,亲切地拍了拍站在青年连排头的栗政通的肩膀,大声问:“同志们,有没有信心胜利完成任务?!”栗政通立正,和大家一齐激动喊道:“不怕牺牲!坚决完成任务!”
继而,******走到英姿勃发的719团团长张仲翰跟前,笑说:你这个主动请缨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原来,中央开始时没有让张仲翰参加南征,他得到消息心里陡生慷慨。于是,在******召集359旅的干部会议上,张仲翰当场向******请战,定要南下出征。******十分赏识地望着这位俊拔的青年团长,非常高兴地说:“贺龙夸你燕赵多才子,我说你是勇武一战士,我批准你的请战!”
张仲翰如愿以偿,率领719团1个营组成第三大队(717团两个营为第一大队),和平山团的燕赵男儿们将一起并肩战斗。
此刻的机场,并非全是激昂慷慨,送别也许就是永别,更多的是惜别依依、泪水涟涟……在分别的那一刻,贺龙走到王震跟前,狠狠地擂了王震一拳,脸上却依旧是笑眯眯地说道:“王胡子,你要给老子带着脑袋回来!”
这依然是过去无数次分别时的景象,但谁都不能往深处去想。此一去要闯过日本鬼子的几道封锁线,穿过国民党顽固派控制的“模范区”,敌兵重重,山阻河隔,险情诡谲,关山万里啊!王震也一如既往,笑呵呵地不言语,并不遮掩一脸的依依惜别之情。
贺龙脸上笑眯眯,心里情依依,对南下支队的牵挂很多。南下支队的五大队则是以原红二军团暨湘鄂西苏区的老队伍为基础的,都是他的爱将。贺炳炎和廖汉生等人去找他惜别,手里拿着小本子,请他指示,像孩子惜别母亲一般难舍。贺龙只是嘱咐他们坚决执行中央命令。他们又去看关向应政委。关向应肺病已到晚期,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关向应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一手抓着贺炳炎,一手抓着廖汉生,用微弱而颤抖的声音说:“去吧,你们如今已经能够做独当一面的工作了,像一只只羽翼渐丰的鸟儿,就要毛干各自飞去了……”说着,大颗大颗地落下泪来。廖汉生和贺炳炎也止不住眼含热泪:“老政委,你好好养病,我们记住你的话了,任何时候到任何地方,贺、关都是我们的旗帜!”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就是人生的永别……
其实,机场伫立的全都是有情有义的血肉之躯!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一颗柔软细腻的心。只是此刻他们顶天立地,离愁别恨和情意绵绵都悄悄藏在内心里。
作家孙犁记述了一个细节:他到延安后,大水把他的行李冲跑了,部队发了一件羊毛棉衣,但穿不过几天,羊毛都滚到下面,很臃肿,上身却成了夹的。即将随王震南下的一位战友,发了一件絮棉花的棉衣(南下部队全都换了新的冬装,补充了武器弹药,备足了干粮,每人还发了3斤煮熟的牛肉及烤干馍粉,准备在路上最困难时食用)。他告诉孙犁准确时间,在部队行军路过桥儿沟时,两人“走马换衣”!把他的新衣服换给孙犁……
或许这是永别,但这段战友的情谊被孙犁用文字“刻录”下来,至今温暖着读者的心。孙犁曾随华北联大在平山居住、任教,曾在雁北采访过战斗在那里的平山团。此刻也默默站在桥儿沟前,目送着这队子弟兵走向战场。
南下的干部战士,凡是有家属孩子的,都去照相馆照相,而后将全家福照片揣在身上,从此相伴征程,再不离身。没有家属的战士们,大都也去照相。陈宗尧召集平山团的干部们照相,他说,等完成了任务,看看哪个还在,哪个不在了,战友们也互相留个纪念。
王恩茂的妻子骆岚已经生有1岁多的男孩,名叫北来,妻子又怀孕6个月。即将分别,王恩茂留下名字“北离”,是男是女都叫这个名字。
凛冽的寒风里,陈宗尧远远地看到,在送别的人群中,有一大两小三个熟悉的身影——妻子田英杰一手抱着1岁多的小女儿,一手牵着3岁多的大女儿,站在人群里远远地在朝队伍这边看着。他早知道妻子已经怀孕,得到南下的任务后,王震曾和他说到毛主席的话,说这次南下没有根据地,有可能全军覆没。陈宗尧说,那有什么关系,长征两 万五千里都过来了,华北抗战都过来了,现在即将胜利了,有什么可怕的。再说退一万步讲,即使我牺牲了,我已经有3个儿女了,有人给我报仇。当时,陈宗尧看着妻子,充满自信地说:“这一次肯定是个儿子,又是我离开延安时生的,就叫‘离延’吧。”
此刻,泪眼婆娑的田英杰遥望着队伍中的陈宗尧。
陈宗尧虽然百般安慰妻子,而实际行动上却是“苛待”妻子。当时田英杰并不知道,陈宗尧在队伍出发前,给每一位团里南下人员的家属发了200元边币,算是一点生活费。唯独没有给自己的妻子田英杰!大家谁都不知道这件事。直到队伍出发后不久,这事被细心的大队政委罗章发现了,罗章写信给平山团留守处的同志,才给田英杰补上了。
陈宗尧历来苛己宽人。田英杰这些年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不公平”待遇。她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说:“我理解他,没有任何怨言,我什么都没说。”
机场的誓师大会结束,家属们围拢上来。陈宗尧抱抱小女儿,摸摸大女儿,夫妻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你好好带孩子。好好搞生产。”就这两句话,其他什么也没说——这两句话永远凝固在田英杰的耳边。
平山团里的独臂英雄左齐,此刻也在和妻儿告别,他看见妻子眼中的泪水,听见两岁儿子的哭声,牵动了他的柔肠,他写下了《在离别的时候》:
站在机场的边缘,
她,抱着孩子,
就要离别了——
遥远的离别,
内心多么依恋!
她那闪着泪花的眼睛,
不时看看怀里的孩子,
孩子啊,
爸爸要去了,
要上那中原战场。
我的手被捏得更紧,
妻子的热泪更加滚烫。
回首转身,
渐离渐远,越来越远。
她还在那里瞭望,
似乎仍在跟随着我那颗火热的心……
激励我奋勇杀敌!
她,站在机场的边缘……
在送别平山团的人群中,一个来自平山的姑娘在踮脚张望。她是在延安中学的学生栗政华,她急于看到的是哥哥栗政通……
栗政华耳边一直回荡着昨晚哥哥的话。昨天傍晚,政通匆匆地赶到桥儿沟中学,找到政华,说有急事,于是带政华来到一家饭馆,点了饭菜。栗政华高兴地吃着,解解馋,不必回学校喝南瓜汤了。
看到政华的馋相,哥哥复杂的心情里透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他轻松地告诉政华:“我们有紧急任务,明天一大早在延安机场集合出发。我这一走,也可能一年半载就回来,也可能二年三年再回来,也可能永远回不来。闹革命、求解放,战争、打仗,反正脑袋和身子是随时准备分家的。”原来,南下的命令下来,栗政通无可犹豫,决定南征,也做出了要牺牲的准备。栗政通素来样样争先,在团里青年股工作样样都是模范,此次整编南征,正如他给家人的信中说,“已转入军事工作”,任“青年连”连长,负责保卫团部和南下支队机关。几年征战,栗政通已是一个成熟的老干部了,对于牺牲正如他自己所说,随时做出准备了。
他已经和叔叔栗再温道别,叔叔虽然疼爱这个优秀的侄子,但坚定地支持他南征。团里还有栗政民和王瑞兰夫妇。因为栗政民负伤多次,落下残疾,所以组织上考虑让栗政民留下来。不久,栗政民夫妇和团里留下的十几个同志一起奔赴晋察冀工作。
饭后,哥哥匆匆走了。多愁善感的政华感到哥哥这次离别非同寻常,心里反复地想着哥哥的话,又感到有些话没有诉尽,暗暗决定明天送哥哥出发。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栗政华就起床,匆忙赶到机场,想与哥哥再说上几句话。机场已是黑压压的一片,部队已经集合。政华正在踌躇间,见哥哥背着大大的背包跑了过来。本来要有许多话要说,但时间不允许了,政通又是急匆匆地说了一句:“你好好读书,我要是牺牲了,你把咱爹咱娘照顾好。”
转瞬间,栗政通便融入队列,奔涌而去……栗政华噎在心里的话全部变成辛酸的泪水,再无法控制,滂沱而出。渐渐空旷的机场上,她一人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大声哭泣着,很久,很久……
政通有妹妹送别,而其余的平山子弟,全都是默默地走在队伍中,家乡的亲人们,根本无法知道他们在哪里漂泊。但每个平山子弟心中都有悲壮的诗句:“我要走了,/勇往直前的走上前去!/背向着故乡,/面向着前方,/愉快地走上战场……”
在民族大义面前,在国难邦危的时刻,热血男儿的告别是那样匆匆和凄凉,简单而朴素。历史的镜头无法一一留下他们身影,但千千万无名的勇士和义士的鲜血,汇聚成洪流,蓄积了人类最为沉重的能量,载动历史的巨舟缓缓前行。
5000壮士告别延安,不似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那般孤寂凄凉,却多了慷慨与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