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找平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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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寻找“大共产党”(7)

第二天早晨,我到了洪子店,把包袱送给保安队单队长,说:“这是兄弟们搜出来的东西,我给送来了。”他接过包袱看了看,挺高兴,给我倒茶点烟。不久,一男一女来认领。老婆先把那包银首饰细细看了一遍,说不是她家的,接着又翻衣裳,一件、二件、三件……她放下一件,我心里就踏实一些,等她翻完,也没有拣出一件,傻了眼了。我心里说:“你恼了,我可高兴了。”谁知那老婆还不死心,又去翻那堆衣服,从里面找出那条素花裙子,两手提着,在身上左比右比,前看后看,足足有半个时辰,那男人站在一边问:“是咱的不是?”女的迟疑地说:“好像是。”我听了心里立刻突突地跳起来,明明知道这不是她的,可是这话怎么能说呢?只是暗暗捏了一把汗。那老婆可也真仔细,抽出裙子带儿反复地看了看,对那男的说:“不是,你看这裙子带,不是我做活的针脚。”男人把裙子拿到门边看了一阵,才说:“不是咱的,就别认。”老婆把裙子放下,黄蜡脸拉得老长,慢慢地走出去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高兴得身子也像轻了许多,我把乱堆着的那些衣服叠了叠,三下两下就包好了。那个单队长说:“这事也怪,怎么一件也认不出来?”他眨了眨眼,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对我说:“你回去对你们村的游击队员们说,叫他们走远点不行吗?最好到外县去,没有经费到我这儿来拿,别在这儿捣乱了。”我笑笑说:“单队长,你还不知道,那些人谁敢来见我?我什么时候一见他们马上就来报告你了,他们躲我还躲不及呢!”单队长眯着他那狐狸眼说:“对,你是个肯负责任的村长。”

这个故事细腻得让我吃惊,齐村长的智慧机智、浑身伤痕的肥肥,那样乐观、坚定、忘我,甚至连地主老头老婆都很“厚道”。真实的历史场景如此复杂。我简直丧失了提炼的本领。诚然,《白毛女》的戏曲冲突曾让我困惑,许多脸谱化的人物难免单调,而这样撩开浮尘与纱帘,触摸历史那质感的肌理,我一点都不觉得枯燥。

“北方兴国”的期待

段秀玉,他的母亲给他取了这样好听的名字,却是个穷苦人的命。家里穷得无法,他的父亲连续20多年给人家扛长工,秀玉也出去跟人学木匠,混口饭吃。当本村的段节绪介绍他入党后,他参加了一次党的秘密会议。会上特委书记张桂生讲了许多闹革命的新鲜事,他听得呆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张桂生当时特别注意他,记住了他的名字,让他参与了许多游击队的机密行动,常派他给栗再温、王昭送信。张桂生叛变后,秀玉就成了重要的抓捕对象。

当时,大部分党员是单线联系,张桂生对平山的党员并不是特别了解,但段秀玉他是清楚的,所以他不能在家隐蔽了。

他走投无路,先奔了天桂山。他想去找他放羊时结拜干兄弟的哥哥李三道士。夜风呼号,狼嚎狐鸣,他爬了一夜,天明时爬到了道观。迎面恰好碰见李三,他吃惊地看着大清早的访客。秀玉悄悄给他讲了来意。饭后,李三安排,让秀玉给道长做了一张桌子,磨蹭了几日。

在一个星高夜黑的晚上,天下着小雪,他悄悄地回了家。豆粒大的灯光下,骨瘦如柴的母亲赶紧给他补那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裳。秀玉倒头便睡,不管什么危险不危险了。忽然,他娘听见房上咔嚓咔嚓的响动声。娘迅速推醒他,跑已经来不及了,急忙让他藏在炕下的一个坐柜里,把鞋塞进柜底下。柜有开扇,他娘急忙拿用锁子锁住。

转眼间,房上的、院外的保安队的人全进来了,翻腾一气,没有找着。让他娘开柜,他娘说,我儿子去外地做木匠活了,真没在家。单队长不信,最后非要打开柜子看看。娘说,“你们是土匪吗?”“不是。”“不是土匪为什么要开我的柜?”单队长说:“既然段木匠没有在里面,为什么不打开让我们看看?非看不可!”娘说:“那要等村长来了才能看,你们找村长去。”这时候,在外扛长工的秀玉爹恰好回来。队长问,段秀玉是你小子?爹说是。又说,我们想看看他在不在这个柜里。爹说:“他不在家,怎么会在柜里?看就看吧!”他转头让秀玉娘开柜,秀玉娘说,不能开,你说了也不能开。他爹是个火爆脾气,见他娘不开柜,生气了,腾地跑到墙角拿来一把斧子,冲着柜就要劈,说:“好好,你不开,我今天就劈了它!”娘急了,冲过来坐在柜上,两个人扭打起来……

正在此时,村长齐彭延过来了,马上明白了这里的奥妙。他笑着对队长说:“你看,这老两口子都打起来了,他儿子怎么会在这里呢?我看咱们还是别处找找吧。”队长也顺便找个台阶下,就带着人走了。秀玉娘开柜,气哼哼地说:“叫你劈,你看这是谁?”他爹一见儿子从柜里出来,马上就瘫坐在地上了。

保安队并没有走远,一会儿就可能折返回来。段秀玉轻手轻脚,贴着墙,踏锅台,踩窗沿,上了房顶,正好墙外有一堆柴草,他一滚身钻了进去。一下去便觉又扎又冷,原来他没有穿衣裳。小雪已经停了,秀玉在草垛里瑟缩,特别想念那个温暖的集体。

没多久,保安队回来,把秀玉爹捉去交差了。当然,秀玉爹很快被齐彭延保了回来。秀玉娘趁着他们走远,悄悄给他送出衣裳。可怜的母子分别,他趁着天未亮躲了出去。他去找了邻村一个木匠店的姜老板,姜老板答应留他在镇上的店里干活。几天后趁夜里悄悄从后门入院,这是个三节院落,头院临街,第二院是店房,保安队经常出出进进,但不去后院。秀玉他们干活都在屋里。就这样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秀玉一直坚持到洪子店来了八路军。他简直是蹦着出去报名参加了平山团,一刻都不想过“监禁”生活了。

姜占春和梁雨晴更是不敢回家。他两人大热的天还穿着破棉袄。经常靠捡拾上年打收遗漏的一些黑枣度日。一次,梁雨晴来找姜占春,见面就昏倒了,原来他两天两夜水米没打牙。他们在山里流浪了几个月,后来不得不跑到山西去卖苦力砸石头,干了几个月又是一分工钱挣不到。他们俩鼓动起工人们闹罢工,最终虽然得到了一点工钱,但也不能待下去了。1936年秋天,他们又回到平山。当时,平山的恐怖气氛略微散开一点。姜占春走之前就让他的侄子散布,他和梁雨晴在五台县被抓住枪毙了。还真迷惑了敌人。

张桂生通过各种手段,不停地“争取”一些人。刺猬和八八两人就动摇了,把游击队的枪也上缴了。听说姜占春、梁雨晴回来,就去找他们。姜占春一看,两个人的衣裳都变了,头上是白羊肚手巾,脚上是洋袜子,便觉得不对劲。果然两个人吞吞吐吐劝姜、梁别闹了,并说张桂生现在每月挣40块大洋,他们挣20块,姜占春他们关系多,能挣得更多。姜占春肺都炸了,站起身说:“行啦,20块?你们有本事你们干吧,我连两毛都挣不了人家的,没那份能耐。我还回山西割秋去。”

嘴上这样说,但他们心里多么渴望能和党组织接上关系啊!但是正是因为姜占春和动摇分子的来往,后来和地下党组织接关系时费尽周折。

家是不能待了。姜占春和梁雨晴夹着一条破被,拿了镰刀,装了家里的二升棒子面,两人去深山的一处“水帘洞”栖身。白天割草,有时晚上偷偷回家打听消息。两个从未落过泪的大汉,对坐在山石上,听着秋虫嘶鸣,互相看看,眼泪噗噜噜往下掉。

他们的处境越来越困难。姜占春最后想起了一个表哥,表哥也是党员,曾经和天井村的县委书记王昭的邻居认识,于是就托表哥送了一封信给王昭,辗转见到了王昭。王昭并不知道姜占春和梁雨晴隐蔽时干了什么,很不放心。去打听韩一钧,因为韩一钧为人正直,很谨慎,一直在小学教书,关系没有暴露。最后,王昭对他们两人开始了“四次”接头考验。他们从西部山洞到平山县城附近,两人或在桥头迟迟等两天,或在山洞蹲一夜,两次都没有见人影。最后,姜占春想起王昭上次交给他们的一个字条,上面写着“鸿祥希文”,这是省委交通员的代号。他们没法了,决定去家里找这位交通员杜希文。几经周折,总算是找到了。但交通员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要他们将保存的红军北上先遣队的图章和文件全部拿来!并规定第三天在县城附近接头。这两人被难得出了热汗。从他们栖身的水帘洞到县城,就有百十里路,这样去了再回来,要有二百多里,沿途还要经过洪子店、温塘、回舍等大镇,带着平山敌人最想得到的机密文件,越过层层盘查,生命攸关。但两人豁出去了,刀山火海也要去了,总比被党组织抛弃强!

两人连夜返回去,找到图章、文件,带到韩一钧的学校。他们用一条布袋装了一些红枣,将东西夹带里面。韩一钧将布袋封好,加盖了学校的公章,冒充去往县城东侧的一个学校送东西。他们半夜动身,索性坦荡荡一路过去,按照约定找到了交通员的家。一进家门,姜占春他们的心又凉了半截,家人说交通员不在家。两人在院子里愣愣地站了半天,如临绝壁,脑子简直一片空白了。姜占春几乎用哀求的口气说,我们给他留个条子吧,留下就走。终于,交通员从另外的屋里走了出来……他们像孩子一样,急切地把红枣口袋一下子倾倒在炕上。交通员一见图章文件,态度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时间到了1937年春天,恢复了关系,姜占春他们兴致高涨。当时国共合作基本达成共识,上级号召建立统一战线,他们开始积极筹备抗日工作,期待已久的党员们都做好了上战场的准备。他们没有料到,阎锡山竟找上门来,当然,这次可不是剿灭了。阎锡山早就注意到平山,曾经的108支队让他高度警惕,他看到《晋阳日报》的报道后更加关注,他知道这个被共产党人公认的“北方的兴国”里一定蕴藏丰厚,精明的老西阎锡山是想把平山这块“红宝石”摘走。

那天,栗再温的侄子栗政民急匆匆赶到姜占春家。原来是栗再温的三哥栗建周找他,说是阎锡山的代表也在下口等待,要他们去谈判。栗建周在下口开药铺,实际上是党的秘密联络站,栗是秘密党员。栗建周给姜占春和山西代表相互介绍,谈判先在他的药铺进行,后又移到天桂山后山的柏树庄继续进行。阎锡山派来的代表叫张岳山,是阎锡山的高级参议。那人看起来对平山的游击队情况很熟悉,他说:“阎将军一向很重视平山,这次来意,兄弟不说,你们比兄弟都清楚得多。现在联合抗日最要紧,希望你们拉起平山的队伍。”张岳山承诺,他们扩充一个连供给一个连,扩充一个团供给一个团,装备完全由阎锡山负责。最后还拍着胸脯说:“兄弟在‘仁丹道’,凭良心办事,决不坑害你们,若不信,现在就亲自去见阎锡山。”姜占春和栗建周他们感到事关重大,于是就回去和王昭商量,之后大家和张岳山反复谈判。最后,决定向上级组织汇报后就着手组建,条件是部队内由我党建立组织,派政委,队伍由姜占春等人掌握领导权。河北省委同意了他们的申请,协议达成。他们刚刚派出人员,准备搞动员时,王震率领的359旅恰好来到了平山。一切立刻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

如果那支亲爱的八路军部队再晚到些,“平山团”或许将归为阎锡山麾下,也许会在滚滚的抗战热流中很快消亡,将是另外一种归宿和命运。历史的偶然,共产党人干革命的必然,以及贫苦农民的愿望,共同写下了平山团日后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