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翁达杰到了英国后,突然变成一个一钱如命的二房东,变成一个伦敦鸽子广场的小摊贩,郑晓蔓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堂堂博后士,如此耽于小康,不思进取,郑晓蔓不承认是翁达杰学纯理论找不到工作的缘故,她认为是他这个人的思想本质起了变化,他没有学会三百年前英国人的拓展精神,倒学会了现代英国人的懒散和享乐。
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犹豫了很久,还是拿起了笔。谁叫你是我唯一的最亲近的人呢?
我们早先那个剧团的团长,你还记得吗,眉梢上长着红痦子的那个,姓季,老喜欢从后面拍我们屁股的老流氓?昨天他居然摸到我住的地方来了,亏他有本事打听。
他一进屋,就贼眉鼠眼地四处打量,还掀我的床铺,开我的衣橱,弄得像部队首长下来查铺似的。他一个劲地啧着嘴巴说:"你这个地方住不得,真是住不得,潮湿,冬天还晒不着太阳,对女孩子皮肤不好。走走走,跟我走,我帮你重新找个好地方。"
我凭什么要住他找的地方呢?是不是他觉得我特傻,傻到一句话就可以被骗走?
我告诉他说,我挣的钱只能租这间房,我住得很满意。
他摇摇头:"乔乔对你不好。他自己走了,寻快活去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你看你瘦得……"
他伸手就要摸我的脸。我把他的手打开去。他开始恼火:"我好心来看你,你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又说:"你以为乔乔是什么好东西?你知道他现在跟谁在一起?"
我把耳朵捂起来,不要听他的鬼话。
他过来拉我的手,非要我听不可。他大声叫着:"是李芸啊!你最好的朋友啊!你的男朋友跟你的女朋友住到一块儿啦。"他说:"你还为他守什么守?你傻不傻呀?"
我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我们彼此都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做。我被自己吓坏了。他愣了很短的时间之后,反过来就抽了我一巴掌。他瞪着眼睛骂我:"你个白痴!被人卖了还帮人点钱的货!"他骂我,我也回骂他。我把他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他骂不过我,气得眉梢上那颗痦子紫亮紫亮的。
后来他就扑上来撕扯我的衣服,揪我的头发,还用嘴巴啃我的脖子。他的力气大,两只手卡住了我的喉咙,把我勒得难以呼吸,更不要说张口喊人。他三下两下就把我扑到了床上,用他的腿把我的腿夹住,夹得跟钢圈箍桶一样紧。我的两条腿疼得像要断了一样。我的嗓子里也很难受,一个劲地恶心要吐。你根本就想不到,他那时候的身体绷得像一张弓,又硬得像一座山,我推他的时候,我根本就成了一只蚂蚁,渺小得微不足道的蚂蚁,根本不可能对他产生任何阻碍。我实在无法可想,只能狠心咬破了我的舌头,让血从嘴巴里流出来,吓唬他。他果真吓得不轻。他是怕我自杀,怕我死。不死人,什么事情没有。一出命案,他就说不清了,也逃不脱了。
他恼羞万分地从我身上爬起来,边提裤子,边骂骂咧咧:"婊子!X养的!算你狠!"
我嘴巴里还在流血,不敢张口,只好用眼睛死命地瞪他。
他已经退回到门口,还不甘心,回头想出了一句最能伤我的话:"你晓得乔乔现在做什么?他做了一只鸭!有人在杭州的酒吧里见到过他,嗬嗬,收费不低。"
我跳起来,满嘴流血地冲过去,用脑袋去撞他。这个天杀的流氓!
谣言会杀人哪!他自己杀不了我,就想用谣言来杀我。他是个坏到脚底流脓的恶棍。
郑晓蔓躺在沙发上,就着窗外黄昏的光线,吃力地看蓝皮面本子上的字。她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张面孔:拍电视剧的演员们所特有的小而瘦的脸庞,修直单薄的鼻梁,略带幽怨的会说话的眼睛,尖俏的下巴,涂上口红会变得妖艳的双唇。她不知道这样一副撩拨人的面孔是不是跟真实的姚小蔓类似,抑或仅仅是她想像中职业演员的模样。那个难忘的雨天,她打开灰蓝色富康车的车门,姚小蔓的身体软绵绵歪倒在她腿上时,因为惊恐和仓惶,她根本没有看清楚死者的长相。
姚小蔓满嘴流血、孤苦无助地在廉租房里哭泣和伤心的一幕,她的男朋友乔乔知道吗?他如此长久地忽略她,疏离她,是因为遗忘还是无奈?
一个柔弱的生命,飘泊在舞台和片场之间的女人的生命,就章 幸福、愤怒和逆转的。这世界仿佛一个张开口的隧道,有一股疯狂吸附的力量,稍不留神就能把她裹卷进去,无法自拔。
小蔓。她在心里轻轻地喊。小蔓……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变成一丝叹息,从她的唇间飞出,融进黄昏橙黄色的光线里。
她不知道喊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她把深蓝色的本子举起来,盖在自己脸上。她嗅到了纸张的芳香,和字里行间漫溢出来的女人身体的气味。
第二次跨进交警大队那间阴暗拥挤的办公室时,郑晓蔓已经有了一种故地重游的亲切。那个戴眼镜的和气的警官趴在桌上填写一份报表之类的东西,看见郑晓蔓进门,他抬起头,因为光线的原故眯一眯眼睛,紧接着脸上就漾出笑容。
"是你啊。"他说,"同名的那个?"
郑晓蔓点头应答:"是,同名的那个。"
警官站起身:"你请坐。"出于职业习惯,他紧接着问:"不会是开车又出了事情?"
郑晓蔓笑着摇头:"不,我的事故频率还没这么高。"
警官帮她松一口气:"那就好。其实说起来,女同志开车相对比较稳妥,轻易不出大事的。"
郑晓蔓指了指外面:"我从附近路过,忽然想到要来问问,上次那个……"
警官接过她的话:"哦,你是问那辆富康车的车主有没有出现吧?"他摇摇头,"没有。我们在网上还发了通告,一直没有回音。"
"那就是说,车主还不知道他的车子出事了?"
警官点头,啧了一下嘴。
"那么……"郑晓蔓小心翼翼开口,"我能不能知道车主的家庭地址,或者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没有。地址有一个,是汽车行驶证上登记的。我们曾经查过,原址早就无人居住了。"警官好奇地看着郑晓蔓:"你想跟他联系?"
郑晓蔓微红了面孔:"心里放不下这件事,总想知道一下这个人,他和死者,他们之间的关系……"
警官笑起来:"你肯定是个作家,编故事的,我看得出。"
郑晓蔓的脸越发红烫:"不,请别这么想。"
"你不用瞒我,作家才有这样的好奇心。等等啊。"他走到隔壁屋子,片刻之后出来,手里多了一张纸条。"给,这是车主登记的地址。写出书来,别忘了打电话通知一声,我一定去买一本,看看作家是怎样编故事的。"
城郊荒芜的河边。沿河一排几十年前盖起来的平房,房主们都已经迁出,墙壁和门板上写满了带白圈的"拆"字。有一些包工头模样的人在附近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探头进某一个院落,睃巡里面可供利用的建材:门板、窗框、木料梁柱、砖瓦、水管、龙头……他们的目光像一把解牛的尖刀,只一眼,就能够把整座房子肢解得体无完肤。
郑晓蔓找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那张照片中作为背景的墙壁。灰色斑驳的旧砖,顶上有屋檐伸出来,但是照片中没有能够照全。拍照片的时间是在冬季,所以乔乔的脚下有枯干的黄色茅草。现在正逢初夏,杂草疯一样生长,蓬勃茂密,鲜绿得令人心惊。郑晓蔓心里想,如果此时乔乔靠在这堵墙上,穿着一身白衣白裤,脸上有阳光的闪亮,该是多么醉人的一道风景。
郑晓蔓朝着灰墙,慢慢地走过去。她看见阳光下自己的影子,细细的一长条,先是遮去了一小片杂草,而后顺着砖缝一点点地上升,升到跟她的头顶差不多高,不动了。这时候她的身体已经面朝墙壁,紧贴在墙面上。她侧过耳朵,听到墙内传出来的城市的震动,轰隆隆的,有无数条巨龙从地底下呼啸而过似的。被阳光晒过的灰砖散发出年代久远的尘土气息,有一种令人落泪的温暖。脸颊感觉到砖块的粗糙,砖体表面粉尘剥落后的洼坑,石灰浆硬硬的棱角。她想,如果那个会变魔术的美国人大卫站在她身后,令她的身体穿墙而过,她会不会就此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呢?一个古老的没有欲望的世界?
回家的路上,夏季阵雨又一次毫无因由地袭击了她。雨点是倾斜着射下来的,猛烈而且密集,顷刻间打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没有带任何雨具,又不想在别人的屋檐下躲雨,于是就在雨水中生生地淋成一个半裸精灵。她像精灵一样沿着马路奔跑,跳跃,以手掌作雨刮器,抹去睫毛和鼻尖下的水珠,勉强辨认出前方起雾的道路。在毫无察觉中,她已经动手脱去了湿淋淋的半袖上衣,只剩一件紧裹身躯的烟灰色的吊带裙。她没有感觉到丝毫寒冷,相反,皮肤跟雨水接触后十分舒服,冰爽的快意在血液里流动,她仰面朝天,真想如一架滑翔飞机一样在雨中盘旋和飞升。
郑晓蔓在家里上网。她打开一个"Google"的网站,用中文输入法敲进去"乔乔"这两个字。
涌出来的信息铺天盖地。世界小姐乔乔:动感地带活力大赛优胜奖,选手资料可以点击下载;卡通书《乔乔奇妙冒险记》,带你进入一个魔幻世界;乔乔书店开张,店长诚邀知名作家剪彩;影星乔乔爱上XXX,假戏真做令人看不懂;乔乔时装店、乔乔火锅城、乔乔游戏室……乔乔,乔乔,乔乔……这世界上有无数个乔乔,男人女人,真人假人,知名者和不知名者。郑晓蔓不知道她要找的乔乔在不在网页之中。也许他仍旧是某个剧团或剧组里跑龙套的角色,每日里辛辛苦苦为百十块钱的劳务费上跳下窜。也许他已经幻化成了别的面孔别的角色,隐藏在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如今的生活中,性别都可以通过一把手术刀自由地转换,人要割断自己从前的历史是多么容易!
翁达杰又给她打来电话,商谈离婚事宜,具体到补偿给她的钱款和儿子的抚养费问题。看样子他这一回是真的下定决心了。那个温顺的越南女人一定给予了他帝王般的享受,和伴随而来的灵魂中的满足,否则他不可能把郑晓蔓和儿子放出手心。仅仅从经济原则来讲,他也不可能做这样的蠢事。
郑晓蔓说:"不,我还要再想想。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了我的权利。"
翁达杰威胁她说:"你最好快一点,我补偿给你的钱会因为耐心的下降而递减。"
郑晓蔓忍不住地笑起来:"翁达杰,我听你说话的口气,怎么好像有了黑社会的味道?你跟他们搞到一起了吗?"
翁达杰说:"你不要嘻皮笑脸,你后半生的幸福程度,决定于我付给你的钱数。"
郑晓蔓故作惊讶:"是吗?你有了英国女王那么多的财产了吗?"
翁达杰不跟她胡搅蛮缠,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郑晓蔓去寄宿学校,看她的儿子。
不是校方规定的探视时间,守门的师傅死活都不肯放她进去。郑晓蔓只好绕到围墙边,贴着栏杆可怜巴巴地朝里面看。
她眼前的一大片空地是操场,赭红色跑道上寸草不生,绛色的蜻蜒和白色的粉蝶贴着地面低低地飞翔,阵风吹过时,它们的身体会短暂地歪斜到一边,很快又顽强地回到原先的轨道。灰尘像一张席子一样从跑道上卷过去,舞蹈着转一个大圈,回到原地匍伏下来。黄色的单杠和双杠把蓝天分割成许多不规则的块状,阳光在黄色物体上的反射,也显得特别刺眼。隔着操场,红白两色的教学楼多少显出遥远,听不见丝毫讲课和读书的声音,一扇扇的窗户里好像空寂无人。
下课铃在章 操场、厕所、办公室和带树荫的道路上。他们追逐,笑闹,尖声地叫嚷,勾肩搭背走来走去,一副副无忧无虑享受生活的模样。
郑晓蔓看见了她的儿子,翁小杰。他才十四岁,还没有来得及发育,耸起来的肩胛骨活像把校服顶在身上。他手里拿着一本书,眉头紧锁着,嘴噘着,郁郁不乐地往办公室里走,大概是课文没有背出来,被老师叫去训话了。途中他遇到一群女同学,赶快知趣地避闪在一旁,然而还是没有来得及完全避开,女同学们停下来,嘻嘻哈哈地,好像是嘲笑了他什么,他面红耳赤,气恼伤心,窘迫得几乎要哭的样子。
其中一个女孩,个子高挑茁壮,很霸道地把手里一摞作业本杵到翁小杰胸前,要他拿着。另一个女孩见状,立刻也把自己抱着的另一摞本子递给翁小杰,强令他接住。可怜翁小杰扎撒着两只柴杆儿样的胳膊,自己的书只好夹在下巴和胸前,可怜巴巴地、别别扭扭地、像只没长毛的鸭子一样地往办公楼里走。
这一刻,郑晓蔓心疼得差点儿要冲进铁门,向那几个颐指气使的公主样的女孩兴师问罪。她的儿子不过是发育不良,功课不够好,也许还有点小打小闹的调皮,可她们凭什么欺负他,把他不当个玩意?她想,好歹儿子也是出生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双全,父亲还拿着英国绿卡,要是翁达杰跟她离了婚,儿子没有了名义上的父亲,岂不是比现在更加可怜?
她于是拿定了主意,不跟翁达杰离婚。为了儿子的成长,她也不能离婚。
凭什么要让翁达杰心想事成呢?这世界难道没有一点原则可讲吗?
情人节,商家发财的好机会。有个朋友找到我说,愿不愿意客串一个角色,挣点小钱,顺便让自己开开心?我想了一想,答应了他。开心不可能,没有你陪着我,我怎么都不会开心。但是挣钱倒是实惠的事。要付房租,你的富康车要年检,要买保险,上次一个修车工对我说,这车的很多零件都老化了,雨刮器也动不起来了,要大修。所有的事情都要钱来办,我需要钱。
我去给一个花店打工,具体来说,就是当"托儿"。商家给我配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小伙子,当我的"男朋友"。我穿着一身浅紫色薄呢套装,定位是"外企白领"。对方穿"雅格狮丹"的中长夹风衣,定位是"IT精英"之类的人物。我们手挽着手,头挨着头,情意绵绵跨进花店。乱花迷眼。真的是乱花迷眼啊!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颜色、品种、香气、形状各不相同的花。除了玫瑰、康乃馨、百合、菊花、菖兰,大部份的花我一概不知。我没有见过,也没有人给我买过(我不是在这里抱怨你),它们太贵了,也太让我的钱包和居屋自惭形秽了。
我们一进花店,先是东张张,西望望,对所有的花都过去碰一碰,闻一闻,又做出不屑一顾的模样,走开。店堂里徜徉着不少的年轻人,都是情人节过来买花的人。我选不到中意的花,面露厌倦,已经准备离开了,我的"男朋友"这时候忽然一声喊:"亲爱的你快看,蓝色妖姬!"
我立刻回头,看见了高置于一个玻璃台面上的花桶,里面插着包装精美、傲视群芳的珍稀玫瑰花:蓝色妖姬。一束乳白色聚光灯打在花桶上,每一朵花都显得尊贵异常,深蓝色的花瓣和花瓣边沿那一圈闪烁的金边,使人感觉那根本就不是地球上生长出来的东西,是天堂邮寄过来的珍宝,上帝送给情人们的礼物。
我走过去,围着玻璃花台慢慢地走一圈,心醉神迷的模样。我问那个花蕊一样娇嫩的售花小姐:可以拿出来看看吗?她微笑点头,小心翼翼从花桶中抽出一枝,态度近于虔诚。我同样小心地接过,态度更加恭敬。
我们夸张的神态和动作已经吸引了店堂里所有看花的人。他们都不看花了,围过来看我。
我把那枝花轻轻举起来,姿态尽量优美,跟我的身份打扮相配。我的粉紫套装和蓝色妖姬的颜色十分调和,可以说得上互为映衬,相得益彰。我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拈着花枝,闭着眼睛,用鼻尖轻嗅,用红唇碰触,用脸颊摩挲。我陶醉了,不再可能舍得把这枝花放回去了。
我问售货小姐:多少钱一支?小姐口齿伶俐地答:我看小姐是真心喜欢,而且这枝花很配你,我做主给你打个折,八十块吧。我"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自语一句:这么贵。小姐马上解释:这是进口的保加利亚玫瑰。(谁知道真假。她这么说,只因为大家都知道保加利亚是玫瑰之国)。她摆出一副苦相:鲜花运到南京很不容易,折损率非常高,我们根本卖不出成本价,不过是情人节替店里做个广告罢了。
我的"男朋友"在这时候走上前,拍一拍我的肩:"亲爱的,别再说了,你喜欢,我就买。"他掏出精美的皮夹子,抽一张百元大钞(我估计是他皮夹里唯一的一张),递给小姐,又接过找回的二十块钱。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紧跟着递钱,要了一枝。
后面一个穿皮衣的胖胖的中年人挤上前,大着嗓门说:"给我拿九支!天长地久嘛!"
八九七百二。九枝玫瑰,七百二十块钱。去掉了零头,小姐收他七百块。所有人的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到他身上。他碘着肚皮,红光满面,掏钱,拿花,不当回事的样子。包装得精美绝伦的蓝色妖姬被他熊掌样的大胖手倒提在手中,很滑稽,也令人替那些玫瑰委屈,心疼。
仅仅这一小会儿功夫,在我的引导下,顾客买走了十支极品玫瑰。我和"男朋友"每枝花提成十块钱,两个人分。
我们从花店的边门出去,到后堂,把我"买"的那支玫瑰交还店里。坐一下,喝几口水之后,我们重整妆容,出门在附近大街上绕一个圈,第二次手挽手,头挨头,情意绵绵跨进花店大门。
店堂里的顾客早已经换了另外一批。因为有了刚才的一百块提成费垫底,我们的表演更加卖力,配合默契,魅力四散,把想买花的情人们哄得心痒手痒……
中午,我揣着丰满起来的钱包"下班"。我口干舌燥,两腿酸疼,累得只想回家一头栽到床上睡个昏天黑地。走到街口,身后有个人追着我叫:"小姐!小姐!"我回头,居然是那个一掷千金的胖老板,那束夺人眼球的蓝色妖姬还拎在他手上,满大街的人都频频回头看他手里的花。
我立刻申明,鲜花不退货,这是我们的规矩。
他嘿嘿地笑起来,反问我:"谁说我要退货?我是特意在这里等候你的。"他指了指街边的咖啡店,"我坐在这里等你一上午,就为了把我买的这束花送给你。"
我指指自己的胸口:"我吗?你说的是我吗?这么漂亮这么昂贵的花,送给我?一个陌生人?"
他说:"一回生,二回不就熟了?小姐,恕我直言,你是个托儿,帮忙推销花的,蓝色妖姬在你手上只能过过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面红耳赤,无言以答。
他又说:"我是浙江人,在南京也开了个店,服装店。店面不小,档次也不低。我想请小姐过来帮我的忙,刚才的戏法如此照搬就行。一星期只要去个两三次,价钱方面我不会亏待你。"
我斜着眼睛睨视他。我说:"本小姐是职业演员,刚才的表演,不过是即兴客串,权当情人节的余兴。为你打工,我不会干。"
他一点儿不生气,把那束花举起来,塞到我怀里。"那就请你赏光吃个饭,总可以吧?"
看在九朵蓝色妖姬的份上,我答应了。我让他稍等等,然后抱着花跑回花店,把鲜花五折回卖给店主。出来时,钱包里又多了三百五十块钱。
他嘿嘿一笑,什么也没说。
我们去到一家装修豪华的著名西餐厅。情人节在那里吃饭的都是风度翩翩的男人和风情万种的女人。他挽着我的胳膊带我就座的样子,好像我是他刚刚买下的金丝鸟。
点菜的时候,我痛下辣手,点了一瓶"XO"。我开始和他一杯对一杯地喝酒,讲各种笑话给他听,用刀叉把切好的牛扒送到他嘴巴里。他在桌子下面用他的腿和脚挤擦我,把我的一条腿夹在他两腿之中,又蹬掉皮鞋,光脚从我的裙子里探进去,慢慢地攀援而上。他边做,边若无其事地喝酒吃茶说笑,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也豁出去了:不就是揩点油吗?谁怕了谁?我加快节奏频频劝酒,几个眼神就弄得他头重脚轻。结果他败下阵来,很快醉得双眼迷朦。我站起身,不客气地走了,借口去洗手间,从另一扇门里走出去,招了一辆出租车,回家睡觉。
欲望,欲望,遍地都是欲望,无穷无尽的欲望,恣意横流的欲望,赤裸急白的欲望……男人对女人是性欲,女人对花儿是物欲,商家对节日是金钱欲。一个又一个的欲望摞起来,摞成了巍巍高塔,搭就我们这个时代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
翁达杰给郑晓蔓寄来了他的"离婚协议书"。不是普通的航空邮件,是用国际特快专递郑重其事递到郑晓蔓手上的法律文本。全塑封的包装皮印刷精美,寄费昂贵。翁达杰如此的不惜血本,不像他平素做事的风格。他好像故意要用这样的气势挤兑她,威胁她,压迫她,让她明白他们的婚姻无可挽回。
她到底做了什么,让翁达杰对她如此决绝?郑晓蔓死活想不出来。因为想不出来,她心里一片悲凉,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失败。
国际特快是寄到单位里的。郑晓蔓从收发室拿到这份少见的邮件时,好几个同事都围上来看,问她是不是翁达杰寄来文件要帮她办绿卡了?郑晓蔓笑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恐怕要请假。"她告诉她们,"我要去英国办一些事。"同事们就异口同声回答她:"还请什么假嘛,辞职算了。老公在英国有家产,又做生意,还在乎你挣这几个钱?"
中午,郑晓蔓把办公室的门关好,用电话卡往伦敦打电话。电话铃响了一声又一声,没有人接。郑晓蔓算了算,伦敦这个时间应该是半夜,翁达杰半夜不归家,绝对不正常。她有点怀疑越南女人有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会把从不懂得"情趣"是哪两个字的翁达杰弄得神魂颠倒。
晚上,郑晓蔓心里很郁闷,不想吃晚饭,冰箱里找出一个"和路雪"的蛋筒吃了。结果胃疼,又去厕所里把吃下去的蛋筒吐了出来。用杯子接水漱口时,发现浴缸边上有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凑近了看,是蟑螂,身型很小的那一种,要不就是幼仔,早就死了,身子已经脱水干瘪。她想起姚小蔓曾经在日记本里写到的出租房里的老鼠,庆幸自己还不算太倒霉,家里只有蟑螂,没见过那种更大更讨厌的东西。
打开电视,用遥控器搜索了全部三十多个台,除了广告,大多是搞笑的古装剧。有一个台播的是益智类游戏,主持人一身标准职业装,满脸严肃地照本宣科提问题,语速极快,听得郑晓蔓心里紧张。另一个台正在播生活类节目,请牙医当场回答"智齿要不要拔?""怎样选择补牙的良机?"牙医的医术可能不错,口才却不行,镜头前面又拘束,郑晓蔓实在不忍多看。再一个节目是国外的,比赛吃汉堡,参赛者们一个个汗流浃背,额上青筋暴突,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郑晓蔓很怕看到当场噎死人或者撑死人的突发事件,赶快关了电视。
胃还是隐隐地疼。郑晓蔓找出"舒乐安定",吃了两片,上床睡觉。
醒来,已经是早晨八点多钟。想起昨天的国际特快,赶快把床头柜上的电话机拖过来,往伦敦拨电话。
翁达杰在家。这已经是伦敦的又一个晚上。
"你不是学会通宵泡酒吧了吧?"郑晓蔓半开玩笑,有心制造一点轻松气氛。
翁达杰不给她轻松:"我们前天去了布赖顿,旅游。那个海滨小城真是很漂亮。"
郑晓蔓果然有了气:"翁达杰,我和儿子在英国那么长时间,你都没有舍得带我们旅游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