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克将穆念慈送回房间,在转身离开时,忽又止住了脚步,说道:“用冷水敷一下眼睛,明早就能消肿了。”她脸色一红,仍是低声应了。
其实两人各怀心事,俱是睡不着。穆念慈依言用冷水敷了眼睛,想着从下午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心下烦乱,本想出去走走,却发现窗外起了大雾,只好作罢。欧阳克亦是毫无睡意,雾起之时更是隐约听见驭蛇的笛声,当下开了窗子打算出去一探究竟。奈何雾气弥漫,加之夜色已深,他只闻笛声忽远忽近,却找不到人。找了几次之后,连笛声也消失了,他心下不甘,仍是继续寻找,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雾气渐渐散去,此刻已是丑时过半,可亭子里不仅不见郭靖、黄药师等人的身影,连全真教的人也不知去向,更不用说欧阳锋了。欧阳克见状只好回到客栈,打算待天亮之后再做定夺。
次日一早,他便出门打听郭靖一行人的下落,但周围无人知晓,连全真教众人的去向也没有人知道。穆念慈找他商量昨天的事情时,却见他悠闲地坐在一旁喝茶。
看见她进来,不慌不忙地解释道:“郭靖他们本约好了今日比武,不想昨夜出了点问题,一行人都走了。我找遍了附近的地方,还是一无所获。”
“什么问题?”穆念慈疑惑道。
“可能,和我叔父有关。”他放下手中茶杯,神色有些不自然。
“有人受伤吗?”她急切追问。
“不用担心,昨晚的雾气很大,他们不会轻易动手的。再则我叔父的武功虽高,郭靖和黄药师他们也不是善与之辈,双方都不会有什么损伤的。”
她放下心来,不由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顺其自然”他说得极为坦然,仿佛与他毫无关系。说完目光又落在她的眼睛上,仔细看了看后,说道:“你的眼睛似乎好了许多。”
她没想到他的话题竟会转变得如此之快,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到反应过来,才下意识地抚上眼睛,嘴角勾起一丝苦笑,道:“让你见笑了。”
“其实你不必如此”他语气也有些低沉,“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早就知道了,你又何苦……”说了半句自觉不妥,又咽了回去。
穆念慈苦笑摇头:“这怪不得别人,是我太笨。”顿了顿又道:“我想回牛家村。”
“你还要回那里?”惊讶之余更是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何必偏要守着那里,承担不属于你的责任呢?”
“我自幼随义父行走江湖,居无定所,不回牛家村还能到哪去呢?”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只是始终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出现在他身边,与其这样拖累他,倒不如回到各自的生活,至少还能守着回忆活下去。
“你现在无依无靠,在哪里还不是一样?”他一时情急,说的话难免不经考虑。
被他戳中心事,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心里不由一紧,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半晌才说道:“不用你管。”却是毫无底气。
“我陪你一起。”他深知她的脾气,与其强留,倒不如先顺着她,再从长计议。
“可是你不是要找你叔父吗?”
“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消息,倒不如顺其自然,先陪你到临安走一趟。”他微微勾起嘴角,十分自然从容。穆念慈没有再拒绝,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两人次日一早启程,从嘉兴到牛家村骑马不过一日的路程,两人于午后到了杨家旧宅。穆念慈本想着定居于此,不想看到的竟是一片废墟。倒也不难解释——战乱年间,各人的性命尚不能保全,何况是房子呢?况且她当时一走,至今已近一年,房屋无人打理,哪有不荒废的道理?加之村中众人不堪朝廷重负,纷纷迁往别处,整个村子最后竟成了一个空村,这更是让她始料未及。
看来她定居牛家村的愿望也落空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转身对身后的欧阳克说道,“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还有些事要办。”说完径自离开,也不管他是否跟随。
行至杨铁心夫妇的墓前,坟前荒草已然没腰。穆念慈在碑前清理出一片空地,随后又拔除了坟上的荒草,直到见它基本恢复了本来的样子才肯住手。呆呆地望着墓碑上的字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管手上被野草划出的伤口。慢慢蹲在坟前,手指抚过碑上的字迹,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心仿佛被揪住了一般,透不过气来。眼泪滴落在地上,连痕迹也不曾留下。
出于私心来说,她对包惜弱这个义母倒不见得有多深的感情,毕竟相处的时间太短,来不及深入了解,况且郭、杨两家的悲剧多半还是由这个义母引起的。可她无父无母,这十几年来,一直和杨铁心相依为命,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眼看他赔上性命,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仿佛她的整个世界都倒塌了。以至于后来和杨康在一起的时候,不知是喜欢杨康这个人,还是怀念那种有人依靠的感觉,虽然杨康并不可靠。
她之所以执意想回牛家村,一方面是因为无处可去,更多的却是想在这里守住最后的一点温暖,可现在却连这个愿望也落空了。她本就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可偏偏造化弄人,她身边的人一个个走远,到头来却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擦干眼泪,打算起身离开,在转身时才发现欧阳克原来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看样子站了有一会儿了。
“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她勉强勾了勾嘴角,摆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你的手……”他的目光有些心疼。
“没事,都是小伤而已。”她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脸,不由问道:“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他点头,示意她脸颊上沾了些许的泥土。她提手去擦,不想手上也沾了泥土,倒是又多了几道灰印。他有些无奈地伸手替她擦掉,穆念慈脸色一红,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我们先找地方安置一下吧。”
诚然,村里已然不能再待,现在天色已晚,也该找家客栈投宿了。欧阳克也没有多说别的,顺着她的意思在城里找了家客栈安置了下来。
穆念慈本不觉得手上的伤口有什么,可回到客栈自己处理时,才发现伤口混着血迹和泥土,每动一下都牵动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原来,没有什么是不变的,连她唯一可以栖身的地方现在也成了一片荒土,难道真的要青灯古佛的过一辈子吗?
她正想着,却被敲门声打断了思绪。她手上有伤,不便开门,因此也没有起身,只是开口道:“门没有锁,进来吧。”
进来的正是欧阳克,见她呆坐在桌子旁,手上的伤口却没有处理,因而问道:“还没上药?”
“哦,刚才有事耽搁了。”她解释道。她刚才只是洗去了伤口旁边的泥土,还未来得及上药,伤口沾了水之后倒疼得厉害。
他瞥见她手上细密的伤口,还以为她是因为受了伤而不方便上药,当下也不说话,径直在她对面坐下,拉过她的手,细心地涂上药膏。
穆念慈先是一惊,接着想要将手抽回,不想被他握住手腕,“你手上有伤,自己上药不方便。”竟是被他一句话就驳了回去,加之她的确不便,只好放弃了。
“还在想白天的事?”他一边上药,一边问道。
“嗯”她点了点头,“原来,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有些事一旦发生,就再也回不去了。”他淡淡开口,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说他自己。
“是啊,开弓没有回头箭。什么事情一旦开头错了,后面只会是一错再错。”她轻叹了口气,她的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呢?
“可还有一句话叫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必非要执着于一条路不放呢?”他话里有话。
她不由一颤,触痛了手上的伤口,绕开他的话题:“我自己来吧!”说着想要收回还未包扎完的右手,却不想被他按住。
“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他毫不掩饰地望向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好,那我一一说给你听。”他这次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王府里的那次,你本可以袖手旁观,可你却偏偏陪我一起喝了那酒;所谓对我叔父的承诺,也不过是你的托辞,若你真心不愿,大可以一走了之;还有在医庐时你做的种种,如果只是出于兑现承诺,那你所做的未免太多。当然如果你非要说这一切都是误会,都是我的一厢情愿,那我也没有办法。只要有希望,我愿意等下去,等到你不再逃避为止。”
“有些事是没有回头路的。”她低声叹息道。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话中鼓励的意味明显。
“我和他已有婚约,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可你是他的义妹,这也是事实。”他一下指出问题所在,这也是当初江南六怪和丘处机有意撮合她和郭靖,而不去撮合她和杨康的原因。“你们中原人不是最看重伦理大防的吗?难道就没想过这婚约本就不合礼数吗?”
她登时被噎得哑口无言,半天才说一句:“那不一样的。”
“中原的条条框框不过是一些好事者编出来愚弄世人的,连他们自己都不见得相信,亏你们还一直奉若圭臬,其实真正过得怎样,各人甘苦自知罢了。”
她听了也不由无言以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