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君足下:早蒙书,卒卒不即复。记前函曾询部中《最新法令汇编》,当时问之雷川,乃云无有。前答未及,今特先陈。夫人逝去,孺子良为可念,今既得令亲到赣,复有教师,当可稍轻顾虑。人有恒言:“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仆为一转曰:“孺子弱也,而失母则强。”此意久不语人,知君能解此意,故敢言之矣。《狂人日记》实为拙作,又有白话诗署“唐俟”者,亦仆所为。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现,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京师图书分馆等章程,朱孝荃想早寄上。然此并庸妄人所为(钱稻孙、王丕谟),何足依据。而通俗图书馆者尤可笑,几于不通。仆以为有权在手,便当任意作之,何必参考愚说耶?教育博物馆素未究,必无以奉告。惟于通俗图书馆,则鄙意以为小说大应选择;而科学书等,实以广学会所出者为佳,大可购置,而世多以其教会所开而忽之矣。覃孝方之辞职,闻因为一校长所打。其所以打之者,则意在排斥外省人而代以本省人。然目的仅达其半,故覃去而X至,可谓去虎进狗矣。部中风气日趋日下,略有人状者已寥寥不多见。若夫新闻,则有エハ之健将牛献周佥事,在此娶妻,未几,前妻闻风而至,乃诱后妻至奉天,售之妓馆,已而被诉,今方在囹圄,但尚未判决也。作事如此,可谓极人间之奇观,达兽道之极致,而居然出于教育部,宁非幸欤!历观国内无一佳象,而仆则思想颇变迁,毫不悲观。盖国之观念,其愚亦与省界相类。若以人类为着眼点,则中国若改良,固足为人类进步之验(以如此国而尚能改良故);若其灭亡,亦是人类向上之验,缘如此国人竟不能生存,正是人类进步之故也。大约将来人道主义终当胜利,中国虽不改进,欲为奴隶,而他人更不欲用奴隶;则虽渴想请安,亦是不得主顾,止能佗傺而死。如是数代,则请安磕头之瘾渐淡,终必难免于进步矣。此仆之所为乐也。此布,即颂。
曼福
仆树人顿首八月廿日
解读
这是1918年8月20日鲁迅写给老友许寿裳的信,后收入《书信集》。
许寿裳(1883~1948)字季黻,又作季茀、季巿,浙江绍兴人,教育家,与鲁迅在日本东京弘文学院同学,回国后又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育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同事。
1918年夏,许寿裳的夫人在南昌病故,鲁迅去信吊唁。他作为许寿裳的挚友,不是像常人那样表示哀痛慰问,而是首先谈到子女的教育问题。他指出,儿童失去母亲,非常值得挂念,但“孺子弱也,则失母而强”。这种话对一般人不能说,但他相信许寿裳能理解他的意思,对老友也是一种宽慰。
作者在信中吿诉他,《狂人日记》确是他的作品。说明为什么写这篇小说,因为读了史书,对社会有了新的理解,而且读了《资治通鉴》,才知道“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中国古代,常把犯人屠成羹,《资治通鉴》中有不少这样的记载),所以《狂人日记》中讲到礼教吃人。
作者在信中还向老友揭露了教育部的许多丑闻。最后说到人类总是要进步的,中国改革不改革,都是人类的进步,到了真正的人道主义时代,想做奴隶也不会有人要。这里反映了作者对社会改革的强烈愿望,也对人类的进步充满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