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颜黎民君:
三月廿七日的信,我收到了,虽然也转了几转,但总算很快。
我看你的爹爹,人是好的,不过记性差一点。他自己小的时候,一定也是不喜欢关在黑屋子里的,不过后来忘记那时的苦痛了,却来关自己的孩子。但以后该不再关你了罢;随他去罢。我希望你们有记性,将来上了年纪,不要再随便打孩子。不过孩子也会有错处的,要好好的对他说。
你的六叔更其好,一年没有信息,使我心里有些不安。但是他太性急了一些,拿我的那些书给不到二十岁的青年看,是不相宜的,要上三十岁,才很容易看懂。不过既然看了,我也不必再说什么。你们所要的两本书,我已找出,明天当托书店挂号寄上,并一本《表》,一本杂志。杂志的内容,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怕,但官的胆子总是小,做事总是凶的,所以就出不下去了。
还有一本《引玉集》,是木刻画,只因为是我印的,所以顺便寄上,可以大家看看玩玩。如果给我信,由这书末页上所写的书店转,较为妥当。
一张照相,就夹在《引玉集》的纸套里。这大约还是四五年前照着的,新的没有,因为我不大爱看自己的脸,所以不常照。现在你看,不是也好像要虐待孩子似的相貌吗?还是不要挂,收在抽屉里罢。
问我看什么书好,可使我有点为难。现在印给孩子们看的书很多,但因为我不研究儿童文学,所以没有留心;据看见过的说起来,看了无害的就算好,有些却简直是讲昏话。以后我想留心一点,如果看见好的,当再通知。但我的意思,是以为你们不要专门看文学,关于科学的书(自然是写得有趣而容易懂的)以及游记之类,也应该看看的。
新近有《译文》已经复刊,其中虽不是儿童篇篇可看,但第一本里的特载《远方》,是很好的。价钱也不贵,半年六本,一元二角,这在北平该容易买到。
还有一件小事情我告诉你:《鱼的悲哀》不是我做的,也许是我译的罢,你的先生没有分清楚。但这不关紧要,也随他去。
我很赞成你们再在北平聚两年;我也住过十七年,很喜欢北平。现在是走开了十年了,也想去看看,不过办不到,原因,我想,你们是明白的。
好了,再谈,祝
你们进步。
鲁迅四月二夜
(二)
颜黎民君:
昨天收到十日来信,知道那些书已经收到,我也放了心。你说专爱看我的书,那也许是我常论时事的缘故。不过只看一个人的著作,结果是不大好的:你就得不到多方面的优点。必须如蜜蜂一样,采过许多花,这才能酿出蜜来,倘若叮在一处,所得就非常有限,枯燥了。
专看文学书,也不好的。先前的文学青年,往往厌恶数学,理化,史地,生物学,以为这些都无足重轻,后来变成连常识也没有,研究文学固然不明白,自己做起文章来也胡涂,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放开科学,一味钻在文学里。譬如说罢,古人看见月缺花残,黯然泪下,是可恕的,他那时自然科学还不发达,当然不明白这是自然现象。但如果现在的人还要下泪,那他就是胡涂虫。不过我向来没有留心儿童读物,所以现在说不出那些书合适,开明书店出版的通俗科学书里,也许有几种,让调查一下再说罢。
其次是可以看看世界旅行记,藉此就知道各处的人情风俗和物产。我不知道你们看不看电影;我是看的,但不看什么“获美”“得宝”之类,是看关于菲洲和南北极之类的片子,因为我想自己将来未必到菲洲或南北极去,只好在影片上得到一点见识了。
说起桃花来,我在上海也看见了。我不知道你到过上海没有?北京的房屋是平铺的,院子大,上海的房屋却是直叠的,连泥土也不容易看见。我的门外却有四尺见方的一块泥土,去年种了一株桃花,不料今年竟也开起来,虽然少得很,但总算已经看过了罢。至于看桃花的名所,是龙华,也有屠场,我有好几个青年朋友就死在那里面,所以我是不去的。
我的信如果要发表,且有发表的地方,我可以同意。我们不是没有说什么不能告人的话么?如果有,既然说了,就不怕发表。
临了,我要通知你一件你疏忽了的地方。你把自己的名字涂改了,会写错自己名字的人,是很少的,所以这是告诉了我所署的是假名。还有,我看你是看了《妇女生活》里的一篇《关于小孩子》的,是不是?
就这样的结束罢。祝
你们好。
鲁迅四月十五夜
解读
本文是1936年4月2日和4月15日给颜黎民的回信,收入《书信集》。
颜黎民是北平的一名小学教师,以孩子的口吻给鲁迅写信,提出一些他的父亲的教育方法和读书的问题。鲁迅一一作了回答,还寄了书和照片去。讲到看书,鲁迅认为市面上的书,只要无害的就算好,有些书简直在讲昏话。鲁迅还认为,要看多方面的书,吸收多方面的优点,就像蜜蜂一样,采很多花,才能酿出蜜来。而且专看文学书也不好,数学、理化、史地、生物学都可以看看,知道自然科学常识;还可以看看世界旅行记,可以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
鲁迅这两封回信不仅给青年指明看书的方向,而且以青年为对话的对象,写得特别亲切动人,不仅写到看什么书,而且写到北平、上海不同的风光,表明作者很尊重青少年,也很怀念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