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画家很少有画牵牛花的,也极少见牵牛花入那些传世的画谱。而齐白石独钟于斯,屡屡挥毫写形传神,一直到他阖然辞世。在我看到的原作和画册中,他晚年所作的牵牛花不在少数,笔墨间夹带着一种调皮的童稚,充溢着鲜活的乡野生气。在他九十二岁时,一日翻寻旧稿,“得予少时手本”,遂又依图重作一幅牵牛花,题款中深情地忆及他曾住在湘潭县之晓霞山,那里到处开着牵牛花,一丛丛,一片片,而且花朵很大。
如此高龄的老人,自知岁月于他无多,但他一点也不沮丧。他的生命和艺术依旧充满青春的气息。那些鲜红的喇叭正吹奏出金属般的音韵,迎来一个又一个生机勃发的早晨。他以生命创造艺术,他用艺术歌赞生命。
牵牛花虽是洋种,却与天上的牵牛星相对应,使人想起牛郎织女的故事,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种种风情。齐白石自然不能例外,他在一幅牵牛花上题款说:“用汝牵牛鹊桥过,那时双鬓却无霜。”
每看齐白石所画的牵牛花,总想起他的家乡,到处都是一片生命的原色;他总是在花前久久驻停,体味一种奋然向上的人生底蕴,并付诸行动。于是他从一个乡下木匠,成为一位丹青巨匠,他从湘潭县偏僻一隅,走向广袤的世界,成为可以和毕加索相提并论的艺术伟人。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齐白石在京城结识了梅兰芳,在梅家庭院看到了一种花大如碗的牵牛花品种,精神为之一振。他说:“梅家植牵牛花百种,花有极大者,巨观也,从此始画此花。”
梅家的牵牛花一定比他家乡的还要大,大得使他欣喜若狂,这为他表现自己的一种人生看法,提供了狂肆挥写的底本。他特意在画上题一款:“余从来画此花大不过大观钱大,自过梅家,画此大花犹以为小也。”
梅兰芳是伶界大王,也爱牵牛花,艺术家的某种秉性竟是如此相似。
齐白石的牵牛花很耐看,构图变化莫测,或两三片叶,衬着一花一苞,简洁到不能多添一笔;或藤叶复沓,花与苞层层叠叠,配以支撑的几根竹竿,满幅生意。构图好,用色更令你耳目一新。他的花总是红得耀眼,又重又浓,可说是红艳绝伦,用的是曙红加胭脂;那些花苞子也是红嘟嘟的,像小孩子的脸。他画叶却用墨(或掺点儿绿),浓浓淡淡,阴阳向背,无不栩栩如生。红花墨叶,是齐白石的创格,互相烘托,强烈对比,使红的变得更红。凡目之相触,使人感到有一股热力扑面而来,灼得周身血液沸腾呼啸,想见活着和抗争是一件多么有诗意的事。
许多年后,齐白石的学生李可染回忆他曾陪一位印度诗人去叩访齐宅,齐白石画了一幅牵牛花相赠。诗人站在画前激动地说:“这花的艳丽生动使我感到在枝叶间就要穿出一只蝴蝶……这不仅是一棵花,是东方人对和平美好生活的歌颂。”
齐白石画的牵牛花,花皆侧面观,一朵朵昂然向上,就像他一生很正直很扎实地做人,从无低眉俯首媚世趋俗之态。他往往横一笔涂出花的侧面,两端略尖略弯,中间肥厚,接着画花口,在横笔上方自上向下并排侧抹数笔,留出的空白略似一个五角星,再两笔接出花筒,然后浓墨点花托,花便堂堂正正“活”了。他画的牵牛花,常与高洁的青松、圆硕的葫芦相并存,显示他无贵无贱,一律平等的想法。
他画的牵牛花是早晨的牵牛花,带着晶莹的露水。早晨是充满朝气,充满生命力的。
他有一个牵牛花一样的生命。
现在,许多画家都喜欢画牵牛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