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郁达夫作品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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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她是一个弱女子(9)

“秀,那是你的误解。我对你的爱,也何尝有一点变更?可是第一,你要想想我的身体,病到了这样,再要一色无二的维持初恋时候那样的热烈,是断不可能的。这并不是爱的冷落,乃是爱的进化。我现在对你更爱得深刻了,所以不必拥抱,不必吻香,不必一定要抱住了睡觉,才可以表示我对你的爱。你的心思,我也晓得,你的怨我近来虐待你,我也承认。不过,秀,你也该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失业到了现在,病又老是不肯断根,将来的出路希望,一点儿也没有。处身在这一种状态之下,我又哪能够和你日日寻欢作乐,像初恋当时呢?”

郑秀岳听了这一段话,仔细想想,倒也觉得不错。但等到吴一粟上床去躺下,她一个人因为小衫的袖口还有一只没有缝好,仍坐在那里缝下去的中间,心思一转,把几年前的情形,和现在的一比,则又觉得吴一粟的待她不好了。

“从前是他睡的时候,总要叫我去和他一道睡下的,现在却一点儿也不顾到我,竟自顾自的去躺下了。这负心的薄情郎,我将如何的给他一个报复呢?”

她这样的想想,气气,哭哭,这一晚竟到了十二点过,方才叹了口气,解衣上床去在吴一粟的身旁睡下。吴一粟身体虽则早已躺在床上,但双眼是不闭拢的。听到了她的暗泣和叹气的声音,心神愈是不快,愈是不能安眠了。再想到了她的思想的这样幼稚,对于爱的解识的这样简单,自然在心里也着实起了一点反感,所以明明知道她的流泪的原因和叹气的理由在什么地方,他可终只朝着里床作了熟睡,而闭口不肯说出一句可以慰抚她的话来。但在他的心里,他却始终是在哀怜她,痛爱她的,尤其是当他想到了这几月失业以后的她的节俭辛苦的生活的时候。

二十四

差不多将到和冯世芬约定的时间前一个钟头的时候,郑秀岳和吴一粟,从戴家的他们寓里走了出来,屋外头依旧是淡云笼日的一天养花的天气。

两人的心里,既已发生了暗礁,一路在电车上,当然是没有什么话说的。郑秀岳并且在想未婚前的半年多中间,和他出来散步的时候,是如何的温情婉转,与现在的这现状一比,真是如何的不同。总之境随心转,现在郑秀岳对于无论什么琐碎的事情行动,片言只语,总觉得和从前相反了,因之触目伤怀,看来看去,世界上竟没有一点可以使她那一颗热烈的片时也少不得男子的心得感到满足。她只觉得空虚,只觉得在感到饥渴。

电车到了提篮桥,他们俩还没有下车之先,冯世芬却先看到了他们在电车里,就从马路旁行人道上,急走了过来。郑秀岳替他和冯世芬介绍了一回,三人并着在走的中间,冯世芬开口就说:

“那一间前楼还在那里,我昨晚上已经去替你们说好了,今朝只须去看一看,付他们钱就对。”

说到了这里,她就向吴一粟看了一眼,凛然的转了话头对他说:

“吴先生,你的失业,原也是一件恨事,可是你对郑秀岳为什么要这样的虐待呢?同居了好几年,难道她的性情你还不晓得么?

她是一刻也少不得一个旁人的慰抚热爱的。你待她这样的冷淡,教她那一颗狂热的心,去付托何人呢?”

本来就不会对人说话,而胆子又是很小的吴一粟,听了这一片非难,就只是红了脸,低着头,在那里苦笑。冯世芬看了他这一副和善忠厚难以为情的样子,心里倒也觉得说的话太过分了,所以转了一转头,就向走在她边上的郑秀岳说:

“我们对男子,也不可过于苛刻。我们是有我们的独立人格的,假如万事都要依赖男子,连自己的情感都要仰求男子来扶持培养,那也未免太看得起男子太看不起自己了。秀岳,以后我劝你先把你自己的情感解放出来,琐碎的小事情不要去想它,把你的全部精神去用在大的远的事情之上。金钱的浪费,原是对社会的罪恶,但是情感的浪费,却是对人类的罪恶。”

这样在谈话的中间,她们三人却已经到了目的地了。

这一块地方,虽说是沪东,但还是在虹口的东北部,附近的翻砂厂,机织厂,和各种小工场很多,显然是一个工人的区域。

他们去看的房子,是一间很旧的一楼一底的房子。由郑秀岳他们看来,虽觉得是破旧不洁的住宅,但在附近的各种歪斜的小平屋内的住民眼里,却已经是上等的住所了。

走上楼去一看,里面却和外观相反,地板墙壁,都还觉得干净,而开间之大,比起现在他们住的那一间来,也小不了许多。八块钱一月的租金,实在是很便宜,比到现在他们的那间久住的寓房,房价要少十块。吴一粟毫无异议,就劝郑秀岳把它定落,可是迟疑不决,多心多虑的郑秀岳,又寻根掘底的向房东问了许多话,才把一个月的房金交了出来。

一切都说停妥,约好于明朝午后搬过来后,冯世芬就又陪他们走到了路上。在慢慢走路的中间,她却不好意思地对郑秀岳说:

“我住的地方,离这儿并不十分远。可是那地方既小又龌龊,所以不好请你们去,我昨天的不肯告诉你们门牌地点,原因也就在此,以后你们搬来住下,还是常由我来看你们吧!”

走到了原来下电车的地方,看他们坐进了车,她就马上向东北的回去了。

离开了他们住熟的那间戴宅的寓居,在新租的这间房子里安排住下,诸事告了一个段落的时候,他们手头所余的钱,只有五十几块了。郑秀岳迁到了这一个新的而又不大高尚的环境里后,心里头又多了一层怨愤。因为她的父母也曾住过,恋爱与结婚的记忆,随处都是的那一间旧寓,现在却从她的身体的周围剥夺去了。

而饥饿就逼在目前的现在的经济状况,更不得不使她想起就要寒心。

勉强的过了一个多月,把吴一粟的医药费及两个的生活费开销了下来,连搬过来的时候还在手头的五十几块钱都用得一个也没有剩余。郑秀岳不得已就只好拿出她的首饰来去押入当铺。

当她从当铺里回来,看见了吴一粟的依旧是愁眉不展,毫无喜色的颜面的时候,她心里头却又疾风骤雨似地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恶之情。

“我牺牲到了这一个地步,你也应该对我表示一点感激之情才对呀。那些首饰除了父母给我的东西之外,还有李文卿送我的手表和戒指在里头哩。看你的那一副脸嘴,倒仿佛是我应该去弄了钱来养你的样子。”

她嘴里虽然不说,但心里却在那样怨恨的中间,如电光闪发般的,她忽而想起了李文卿,想起了李得中和张康的两位先生。

她心意决定了,对吴一粟也完全绝望了,所以那一天晚上,于吴一粟上床之后,她一个人在电灯下,竟写了三封同样的热烈地去求爱求助的信。

过了几天,两位先生的复信都来了,她物质上虽然仍在感到缺乏,但精神上却舒适了许多,因为已经是久渴了的她的那颗求爱的心,到此总算得到了一点露润。

又过了一个星期的样子,李文卿的回信也来了,信中间并且还附上了一张五块钱的汇票。她的信虽则仍旧是那一套桃红柳绿的文章,但一种怜悯之情,同富家翁对寒号饥泣的乞儿所表示的一种怜悯之情,却是很可以看得出来的,现在的郑秀岳,连对于这一种怜悯,都觉得不是侮辱了。

她的来信说,她早已在那个大学毕了业,现在又上杭州去教书了,所以郑秀岳的那一封信,转了好几个地方才接到。顾竹生在入大学后的翌年,就和她分开了,现在和她同住的,却是从前大学里的一位庶务先生。这庶务先生自去年起也失了业,所以现在她却和郑秀岳一样,反在养活男人。这一种没出息的男子,她也已经有点觉得讨厌起来了。目下她在教书的这学校的校长,对她似乎很有意思,等她和校长再有进一步的交情之后,她当为郑秀岳设法,也可以上这学校里去教书。她对郑秀岳的贫困,虽也很同情,可是因为她自家也要养活一个寄生虫在她的身边,所以不能有多大的帮助,不过见贫不救,富者之耻,故而寄上大洋五元,请郑秀岳好为吴一粟去买点药料之类的东西。

二十五

郑秀岳她们的生活愈来愈穷,到了六月初头,他们连几件棉夹的衣类都典当尽了。迫不得已最怕羞最不愿求人的吴一粟,只好写信去向他的叔父求救,而郑秀岳也只能坐火车上杭州去向她的父母去乞借一点。

她在杭州,虽也会到了李得中先生和李文卿,但张康先生却因为率领学生上外埠去旅行去了,没有见到。

在杭州住了一礼拜回来,物质上得了一点小康,她和吴一粟居然也恢复了些旧日的情爱。这中间吴卓人也有信来了,于附寄了几十元钱来之外,他更劝吴一粟于暑假之后也上山东去教一点书。

失业之苦,已经尝透了的吴一粟,看见了前途的这一道光明,自然是喜欢得比登天还要快活。因而他的病也减轻了许多,而郑秀岳在要求的那一种火样的热爱,他有时候竟也能够做到了几分。

但是等到一个比较得快乐的暑假过完,吴一粟正在计划上山东他叔父那里去的时候,一刻也少不得男人的郑秀岳又提出了抗议。她主张若要去的话,必须两人同去,否则还不如在上海找点事情做做的好。况且吴一粟近来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快复原了,就是做点零碎的稿子卖卖,每月也可以得到几十块钱。神经衰弱之后,变得意志异常薄弱的吴一粟,听了她这番话,觉得也很有道理。

又加以他的本性素来是怕见生了,不善应酬的,即使到了山东,也未见得一定弄得好。正这样迟疑打算的中间,他的去山东的时机就白白地失掉了。

九月以后,吴一粟虽则也做了一点零碎的稿子去换了些钱,但卖文所得,一个多月积计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元,两人的开销,当然是入不敷出的。于是他们的生活困苦,就又回复到了暑假以前的那一个状态。

在暑假以前,她们还有两支靠山可以靠一靠的。但到了这时候,吴一粟的叔父的那一条路自然的断了,而杭州郑秀岳的父母,又本来是很清苦的,要郑去非每月汇钱来养活女儿女婿,也觉得十分为难。

九月十八,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和中国军阀相勾结,打进了东三省。中国市场于既受了世界经济恐慌的余波之后,又直面着了这一个政治危机,大江南北的金融界,商业界,就完全停止了运行。

到了这一个时期,吴一粟连十块五块卖一点零碎稿子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了。弄得山穷水尽,倒是在厂里做着夜工,有时候于傍晚上工去之前偶尔来看看他们的冯世芬,却一元两元地接济了他们不少。

十二月初旬的一天阴寒的下午,吴一粟拿了一篇翻译的文章,上东上西的去探问了许多地方,才换得了十二块钱,于上灯的时候,欢天喜地的走了回来。但一进后门,房东的一位女主人,就把楼上房门的锁匙交给他说:

“师母上外面去了,说是她的一位先生在旅馆里等她去会会,晚饭大约是不来吃的,你一个人先吃好了,不要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