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为了对抗遗忘。当我泛舟泸溪河江心,一种与山水神灵交汇的融融意境像清凉的江风拂过时,我写作的欲望蠢蠢欲动。我知道,必须用这技拙劣的笔把它记录下来,否则,美好的时刻会像风一样消失在时间的海洋里无以找寻。生活本来就是无数像这样的一时一地的体验组成,是记忆让它们堆砌成生活。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他的生活是一个只剩空壳的果子。我们拒绝遗忘,因为我们热爱生活,写作让本来丰富的生活留在记忆中。
但我不想将我的龙虎山之行写成游记——仅游记这两个字,它就已经败坏了许多美好的山水和许多作家的名声——那种产品说明书式的游记,诉说的是山水风景,人文风物,却唯独没有个人,没有性格,看不见生活的影子。我有我的龙虎山,它已经不是地理意义上的龙虎山了,它已经从鹰潭那块山水之中拔扬而起,成了我思想和情感的一部分,就像许许多多到过这儿的人一样,他们都带走了一座只属于自己的龙虎山,带进了自己的生活。
一
生活是广阔的,对于一个行者来说,它就是整个世界,是每一天每一个角落。可并不是生活的每一处感触都能嵌入心灵深处。然而,龙虎山就是这样令人难忘的所在。
这是一个仲秋天气,我们从城区一头扎进了龙虎山的林荫道上。路边不时有一两棵古樟或古楮一闪而过,或爬满藤萝,苍劲古朴,或枯枝新芽,鹤发童颜。打开车窗,一股丹桂清香袭来,游丝一般,若有若无,似乎有意挑动我们的好奇。
“哇,桂花香!”有人惊呼起来。但立即,他又沉静下来了。那若隐若现的桂花芳香只是随风一掠而过,随后便被吹来的野草芳香冲淡殆尽。
“哪有什么桂花香,心理作用。”接着便是一番善意的争辩。
在这样的一惊一乍,一呼三叹中,我们走进了龙虎山。后来,我们才发现,龙虎山总是这样,它让人有所发现,有所启迪,可又让人不求甚解,半信半疑。有时你可以抓其一鳞半爪,然而真实的、全部的龙虎山总是隐藏得那么深,似乎在历史的另一头,让人挖掘不尽,追溯不及。
二
如果要追寻历史,上清古镇可以一去。
清晨,秋雨蒙蒙。村口的老樟树也许就这样数百年来一直守望着沧桑变幻的古镇一次又一次在烟雨中醒来。它粗壮的枝干上,寄生的蕨草绿油油的,焕发出几分生机,使老树愈加苍翠。古镇窄长的老街沿着河岸逶迤展开,曲折有致。脚下的石板与鹅卵石早已磨得溜圆,细雨润湿之后,光滑而明亮,就象被生活磨砺的老人,浑圆、沉静而安祥。石路两边的木屋,少有飞檐画栋,多是寻常人家,朴素的二层小楼,油漆斑剥,门环绿锈,粱柱黝黑。偶尔走进一家,庭院深深,昔日的高堂牌匾下,是平头百姓们如今的柴米油盐。有的父子兄弟几家同居一堂,融融翼翼。对我们的贸然闯入,他们也不惊奇。小街狭窄不可通车,几个赶去卖菜的农民担着青菜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叫人让路,我们闪到屋檐下,让他们过去了。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古街尽头,眼前好像浮现了一幅古镇昔日繁荣的图画,恰如一幅忙碌的《清明上河图》,熙来攘往的行人,商贾云集,吆喝声、铃声、牲畜哞叫声,摇响了古镇的清晨。
古街临江,江水平缓而抒情。我们拾阶而下,几个巨大的石环堆放江边,是当年的系船石,如今静卧水中,铅华褪尽。几个早起的村姑蹲在石环上,棒槌着衣裳,捣衣声在仲秋的江面上荡漾,悠长而空灵。几只鸭子围着姑娘嬉戏,不肯离去。古码头隔七八十米一个,什么张家码埠、柴家码埠,都以姓氏分。上阶回岸时,才发现石阶浑圆,绿苔点点,其中偶尔嵌着一片新石,两相观照,不禁使人叹古抚今。其中一个古埠,如今已改建成宽大的竹笺码头了。码头上岸,就是汉天师府。
三
天师府是上清古镇的精华,也是龙虎山的精粹所在,是历代天师布道教化的圣地。
天师府位于古街中心,临江雄踞。远望,画栋飞梁与苍翠古木交错在一起,神秘而安祥。府第深深,其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记载着道家的兴衰荣辱,积淀着道家千年的风骨。道教是主张积极入世的,不像佛教超脱世外。天师府正门一对联云:“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这正是道教昔日显赫一时的写照。进得府去,古木苍翠,挺拔高耸,院内幽碧清净,偶有仙乐从殿中飘来,让人似乎置身世外。殿上神仙造象,殿外碑石残迹,只是寻不见当年天师设坛布道的恢宏场面,听不见天师的谆谆教化之音。
门口有一个法物流通处。我要了一个罗盘,心想:龙虎山的罗盘想必更能识得天地渊薮、阴阳玄机,倘若用它指路,人生之路该会多一些坦途,少一些坎坷吧?
四
如果要说泸溪河与桂林漓江有什么区别的话,我想,那不过是一个在广西,一个在江西罢了。泸溪河水流平缓,宛如一位款款有致的少妇,不愠不火,不紧不慢,淙淙地诉说两岸风情;水清可鉴,水底荇草悠长,沙石游鱼跃然灵动;水碧如兰,两岸峭壁倒映入里。我们摇船而上,夹岸山岩壁立,或岌岌可危,或奇形怪状。行至狭处,伸手即可触摸岩壁,在青苔上留下一道印痕。船工不紧不慢地摇着,橹声潺潺;导游细细讲述着传说、神话,风土人情,娓婉动听。忽然,一面山岩壁立眼前,放眼望去,陡壁上岩石嶙峋,草木葳蕤,藤蔓倒悬。导游告诉我们,这就是九虎一龙壁。大家顺着导游的指点,纷纷数虎找龙。而我——我感觉只有我——依旧凭立船头,任江风拂来,水沫溅起,静静地独自享受与山水共处的玄妙,身心已经融化在这山水之中了。不由自主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冲动让我面对群山放声喊起来:“哎……”声音在两岸回响,久久不肯散去。我忽然发现,置身于这样的山山水水之间,任何思想意念甚至想象都显得多余,最贴近山水的方式应该是忘记自己,彻底的,把自己融入山水之间、天地之间,而绝不应该是所谓欣赏。任何指手划脚的欣赏都是对山水神灵的亵渎,是将山水堵在心灵门外,是武断,是隔靴抓痒。在这里,你就是你,山水就是山水,不必去想象山水像什么,是什么,就像你面对一个女人,面对一场爱情,如果你把她想象成别的任何东西,你已经就疏远了它、偏离开了它本身。山水与爱情,都是人类最原始的记忆。
脚下水声汩汩,头上浮云翳翳。一会儿,一阵急雨袭来,我们赶紧穿起雨衣。几个动作缓了的被急雨淋了个措手不及。雨珠撒在江面上,一股江水的腥味涌起。这时,你丝毫不会责怪雨的到来,相反,它给你带来的是一阵别样的体会,是欣喜,是兴奋。即使淋湿了衣服,你也只是觉得,不过在旅途上多尝了一种别人没有尝过的滋味而已,并不能以所得所失去评判这场雨了。就像人生,我们无法用所得和所失去评价什么,既使失败,也只是丰富了人生。
五
道家胜地,处处是仙道气象。且不说那些人造的屋舍道观,依山傍水,演泽着阴阳渊薮。大自然的阴阳和谐也在这里尽情演绎。“大地之母”与“大地之父”似乎是神谕造化,道破了天地成由、万世演历。“大地之母”羞答答地隐藏于山之阴,宛如一个害羞的少女,尽显人间阴柔之美。《道德经》有云:“神谷不死,是谓玄牝。”正是它,生生不息,万世不倦,“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它是生命的生命之门。“大地之父”突兀孤立,直指霄汉,是雄性的聚集,是力量的象征。一阴一阳,阴阳交汇,汇成龙虎山,汇成道教,汇成中华文明的长河。顷刻间,我仿佛听到历史深邃的源头传来朗朗之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六
上清古镇的一角。我们正欲往回走,一个老人冲着我们轻轻地叫了声:“买本书吧?”一路走来,我们遇到兜售各种旅游书籍的并不少,也就没多理会。
“买本书吧,自己写的。”老人又喊了一声。
我们这才下意识地端祥了一番:一把遮阳伞下,凳子上横着两块木板,上面堆放了两摞书,一个蓄着胡须的老头端坐着,神态泰然,并没有急着要人买东西的样子。我们这才发现,他并不是普通的商贩,眉宇间透出一种难得的清峻的神情。
老人姓张,土生土长的上清人,第63代张天师之侄子,早年当中学老师,年过七旬,退休赋闲在家多年。老人满肚子都是上清的历史轶闻,道家掌故。虽然自己不是道教中人,言谈举止间却无不流露出道家人特有的超凡脱俗神态。
我不忍与他讨价还价了,要了一本《张天师与龙虎山》。书虽不算厚,但令人颇感份量。
老人随手拿起笔写下:“龙腾岗云起,虎啸谷风生”。联如其人,果然仙气氲氤。
回去的路上,秋雨又淅淅下起来。桂花香在雨中已消声匿迹了。公路两旁是如海松林,在铅色的暗云下静静肃立。山谷中,一股乳白的轻雾徐徐上升,待升至山顶时,被刮来的一阵秋风吹散,融入天地之间了。我想,它或许已化作雨滴,洒在我们身上,要被我们带出龙虎山这方胜地了。
(200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