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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冬天和春天里的拉赫玛尼诺夫

春天终于来了,虽然还有些乍暖还寒的意思,毕竟阳光开始温和而变得带有橙黄色了,而柳树的枝条也开始悄悄地萌发鹅黄色的嫩芽。阴郁而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无论如何地说,这是一个并不好过的冬天,历史中百年之最的最寒冷,掠过了北京城。

我就是在这个最寒冷的冬天里,第一次听到拉赫玛尼诺夫的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的。当时,我正坐在音乐厅里听北京国际钢琴比赛,清一色的年轻人在钢琴上比武打擂,钢琴成了年轻人手上的魔术师,色彩斑斓,变化万千,斑驳的声响,潮水一般灌满了整个音乐大厅。我听的是那场最后的决赛,第二个出场的是位又高又壮的俄罗斯姑娘,也就二十岁上下的样子。因为手头上没有节目单,也因为对拉赫玛尼诺夫一无所知,一直到她将曲子在钢琴上弹完,我也不知道她弹的是什么。但是,她的手指最开始刚刚弹在钢琴上,轻轻地溅落起那几个轻柔的音符,单纯无比,清爽无比,又多少带有忧郁的调子,立刻吸引了我。(后来,我知道了,这首钢琴协奏曲的开端并不是单单地吸引了我一个人,许多人都是过耳难忘,称之为一个奇妙的主题,非常俄罗斯化,具有世界性的感召力。有人说从一首古老的俄罗斯修道院歌曲中衍化而来的。)第二乐章开头那凄美动人的旋律中钢琴强烈地进入,撩拨起流畅而又激动的琴声,一浪涌起一浪的冲天浪花的奔涌,飞珠溅玉,水雾氤氲,挥洒得漫天闪烁,让你满脸都是潮湿的感觉。第三乐章中那种狂风暴雨式的激情洋溢,钢琴突然跳了起来,如同一位冲浪运动员似的,在乐队织就的浑厚音响之中,意气风发地上下盘桓,起伏跌宕(在一段中,能够听到冼星海《黄河大合唱》的影子),始终在浪尖波峰上不可遏制地跳跃着,恨不得将天与水拉在一起,连成一线。

当时,我不知道这就是拉赫玛尼诺夫(S。Rachmaninov,1873—1943)的作品,只觉得钢琴和乐队居然可以配合得如此默契,可以具有如此巨大的能量,钢琴可以演奏得如此气势磅礴,宣泄出如此耀眼辉煌的色彩来,实在是难得。

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力度和激情,充满现代感和现代意识,和我们今天的感情与心灵一点也不隔膜,同我以前曾经听过的钢琴协奏曲不尽相同,比如拿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和肖邦的两首钢琴协奏曲和它相比,柴可夫斯基的更忧郁些,肖邦更诗情些,都缺少它拥有的这种力度和魔力的迸发,浪漫与激情的高亢。如果说柴可夫斯基像是积雪覆盖的森林,肖邦像是月光下的山冈,它则像是阳光灿烂下雄鹰展翅高飞的蓝天,无限宽广地回响着钢琴的声音,能让钢琴无所不至无所不能。

我真的被它所激动所感动。它的这种力与气势所呈现出的风格,很像当时门外寒风呼啸的冬天,或者说很像能够征服这样肆虐逞凶的冬天的一种象征。它和我当时心中由悲观和失望隐隐激起的渴望相吻合。

有时候,悲惨的环境和软弱的心,一并渴望有一种力量来搭救自己,音乐常常就在这时不期而至。当时,那一夜滴水成冰,暴风雪正孕育在地平线外。

那晚幕间休息时,我问一位行家,方知道这就是拉赫玛尼诺夫的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他当时很激动兴奋地对我说:“是拉三!”说得那样有感情,仿佛得意而亲昵地叫着他家什么亲人的小名。

后来,我在书中看到才知道,就是这首“拉三”,被称为浪漫派大师的作品达到极限的一首钢琴协奏曲,就是拉赫玛尼诺夫自己超越它都很困难,隔了十七年那么久,拉赫玛尼诺夫才创作出他的G小调第四钢琴协奏曲来,而且让人们大为失望。“拉三”是他自己横在钢琴前一道难以逾越的横杆。

第二天,我到商店里买了拉赫玛尼诺夫的这首钢琴协奏曲。在这盘唱盘中还有他的另一首非常有名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都是阿什肯纳吉的钢琴演奏。听了阿什肯纳吉之后,才对比出来昨晚那个俄罗斯小妞演奏的力度是够了,却少了一些柔韧的筋,因缺少这两者之间的对比,很容易将钢琴弄成了嗡嗡作响的蜂箱。阿什肯纳吉这款录音于一九六三年,也是正值年轻的时候,但毕竟水准不同,理解的深度,演绎的感情不同,那种明暗对比,轻重缓急,十指连心,在黑白键上激荡起的旋律自然也就不同。钢琴不过是演奏者心灵的外化。发现他们两人的不同,便也发现当时在音乐厅中我的激动只是对拉赫玛尼诺夫的一种片面的理解。音乐水平的提高有赖于多听多看,和如阿什肯纳吉这样高手的点拨(后来在报纸上看到那位俄罗斯小妞在这一届北京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得第四名)。

另一首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曲子。这首是拉赫玛尼诺夫长达三年忧郁症病愈后创作的音乐,它是一首重新拾回失落的曲子,是一首寻找遗忘的曲子。因为有以往的失落和遗忘做对比,有大病失意和妙手回春做对比,那旋律的味道才大不一样,钢琴在这里显现出心底埋藏过久如同老酒陈酿的味道。

它确实很美,乐队的协奏太美,钢琴的独奏太美,从一开始就是这样,钢琴在乐队中回响,像是一艘小船在优美而波光涟滟的湖水中荡漾,像是一只小鸟在蓊郁而腐殖质气息浓郁的森林中跳跃。钢琴清亮而清澈,乐思缠绵,浪漫而富于深情,宛若深夜里花蕊在悄悄地绽放,露珠在轻轻地凝聚。第二乐章开始,在乐队优美无比的伴奏下出现的钢琴声,实在像是晶莹透彻的露珠滴落下叶间,滚落在茵茵草坪上,在黎明的玫瑰色晨曦中熠熠闪亮。听这样的琴声,让你忍不住柔肠寸断。

如果将这首第二协奏曲和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协奏曲相比,第三像是一个刚劲有力的哥哥,第二则像是一位柔情万缕的小妹妹;第三像是一条湍急飞驰的大河,第二则像是一泓山岚树影倒映摇曳的深潭;第三像是清晨飞跃出海面的一轮金色的太阳,第二则像是黄昏回荡在晚霞里的清亮的钟声……

整整一个冬天,我常常听这盘唱盘,拉赫玛尼诺夫一直陪伴着我。许多的时候,心情烦躁不堪,抑郁不舒,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一池浑水抽刀断水水更流……听拉赫玛尼诺夫这两首钢琴协奏曲,能让心沉静下来,或被第三所振奋,或被第二所软化,沉淀下许多杂质,抽茧剥丝似的将许多曾经被掩藏的美好呈现在心里,让你觉得在丑恶现实面和卑污心灵前的存在的力量。你在拉赫玛尼诺夫的琴声中会觉得生活并不像是如想象的那样的不可救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背叛爱情和良知,并不是所有的心都污染成了脏兮兮的抹布,并不是所有的夜晚都没有星星,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淫雨绵绵,并不是所有的天气都如同今年的冬天一样寒冷无比……

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来临了。立春的那一天,正赶上春节的前夕。家中的水仙这么多年年年在这时候要开花的,这一次却破例光是绿绿的叶子,没有开花。忽然想起那一年的立春,为了咬春,我们还专门到餐馆里要一盘萝卜,服务小姐端上来的是一盘朝鲜泡菜的萝卜。不管怎么说,是萝卜,是立春可以咬春的萝卜。今年的立春,却没有了萝卜,天气依然寒冷无比,我们都奔跑出了北京,奔跑到郊外的田野里,只是田野里没有萝卜,残雪尚未化尽。

现在,春天真的来了。重新将拉赫玛尼诺夫这盘唱盘拿出来听,听了一冬天了,能听出什么新的味道来吗?熟悉的旋律,熟悉的钢琴声,熟悉的第三协奏曲中那种浪漫和狂热煽动起的力度和激情,熟悉的第二协奏曲中那种寻找归来的失去的岁月和回忆,熟悉的阿什肯纳吉,熟悉的拉赫玛尼诺夫……——那么亲切,像是你养熟的一群小鸟,围绕着你纷纷地起落,甚至轻轻地落在你的肩头,眨动着透明清澈的小眼睛和你对视。

不知怎么搞的,忽然觉得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是属于冬天的,第二协奏曲则是属于春天的。

不是吗?你可以再去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