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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保罗·西蒙之歌

我几次让孩子在买磁带的时候替我买几盘保罗·西蒙(Paul Simon)的带子,他都没有买,而且对我说:“有什么听的?”对于保罗·西蒙和鲍勃·迪伦,他态度是那样截然的不同,他一直以为虽然他们是同时代人(他们同样出生于一九四一年),又同是民谣的唱法,但保罗·西蒙远远地赶不上鲍勃·迪伦,他的音乐变化不大,唱年轻人爱情青春的歌词又太腻太浅,是无法和博大精深的鲍勃·迪伦相比的。

或许,这就是如孩子这样年轻一代和我们这样上一代的距离和区别吧?

或许,保罗·西蒙就是属于上一代的歌手。

一代代就这样拉开了明显的距离,给人以逝者如斯的感觉。保罗·西蒙真的是老了,和我一样的老了,无可奈何。但我确实是喜欢保罗·西蒙的歌,这样一想,让我忽然更加感到和保罗·西蒙竟然有一种同命相连的意思,逝去的一切日子都显得苍凉而尘埋网封起来。真的是这样吗?保罗·西蒙的歌,只是我自己顾影自怜珍藏的一张老照片而已。

不过,提起六十年代的摇滚,能够不说保罗·西蒙吗?就像不能不说鲍勃·迪伦一样是不可能的。那时候,他的歌,《忧愁河上金桥》《寂静之声》《斯镇之歌》《星期三凌晨三点》……一首首都是那样的好听,哪一首不能让人引起属于那个时代的回忆?

其实,我知道保罗·西蒙要晚得多,大概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或者比这还要晚,整整比保罗·西蒙出道要起码晚了二十年。不过,他歌中流露出那种青春的情绪,是不受岁月阻隔而能够相通的。其实,那时,我虽然是在大学里读书,但因为隔着一场“文化大革命”,青春已经过去了,但心理上依然还顽固地固守在青春的痴想与梦幻中。也许,正是这样年龄和心理上的落差,让我选择了保罗·西蒙,而没有选择当时正热门的邓丽君。

保罗·西蒙在他还在大学里读书时唱过一首歌,这首歌没有出名,以后他也没有再怎么唱过,他当时却是青春洋溢又不乏伤感地这样唱的:“你读着你的艾米莉、狄更斯,我读我的罗博特、福斯特,我们用书签寻找自己失落的地方。仿佛是蹩脚的诗,我们是失韵的词。失韵的词句,在音节的切分处,在悠闲的谈话中,肤浅的叹息在我们周围。”这首歌唱的有些文绉绉,却很像当时我们在大学里读书的情景,我和保罗·西蒙便没有了不息息相通的可能性,即使只是一些“肤浅的叹息”,也一下子一拍即合。在青春刚刚逝去又那样的不甘心逝去拼命想抓住它的尾巴那段特殊的日子里,不管什么样“肤浅的叹息”也是美丽的。

在孩子对保罗·西蒙的批判中,我知道他和鲍勃·迪伦的差距,但干吗非要让他也成为鲍勃·迪伦呢?就让深刻存在,也让肤浅同时存在吧;就让一条汹涌的大河存在,也让一湾清浅的小溪水也存在吧。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所长所短,他曾经说过:“我的声音不是那种穿透力和震撼力的声音,我的声音听起来很软。”所以,他说他喜欢Samcooke的歌并受他的影响很大。我没有听过Samcooke,我就是喜欢他那清浅甜美而松弛的歌喉,喜欢他那通俗易懂像大白话一样的歌词。他不造作,不故作高深,不玩假深沉,也不虚情假意,不像我们有些歌手似的只会唱些千篇一律假大空的晚会歌曲,更不像有的歌手口不对心一边慷慨激昂地唱着主旋律一边开着土大款送的豪华车赶去和土大款上床睡觉。

能够想象得出他抱着一把吉他边弹边唱的样子。最好是他最初用的那把木吉他。阳光挥洒着他,或是月光辉映着他,风吹乱他的头发和衣襟,迷倒众人那和加芬克尔风雨相随的合唱……那样子总是能够浮现在我的面前,是那种很平易很随意的样子,是那种很青春很清纯的样子。我看过一张他的唱盘封套上画着一支女人修长而性感的大腿弯曲下,站着头戴博士帽身穿一身黑衣的保罗·西蒙,不应该是这样子的。这样子和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我想象中的保罗·西蒙应该总是抱着他那把木吉他,歌声和他的眼睛一样清澈如秋水长空。

以后,保罗·西蒙跟着鲍勃·迪伦也用上了电吉他,再以后他的音乐里出现了钢琴和管弦乐,乃至跑到南非学了好多黑人音乐,虽然在商业上获得了成功,我都以为无法赶得上他早期的歌声。那时是充满着真挚感情的歌声,是洋溢着青春生命的歌声。那些歌声如他的木吉他一样淳朴无华,却感人至深。在音乐中,是可以分辨出真假来的,真情是可以听得出来的,人可以造假,音乐不能,我原来曾经说过:“音乐和人一样透明”,其实,我错了,应该说:音乐比人透明。保罗·西蒙的早期的那些动人的歌声,就是这样透明的音乐。

《寂静之声》已经唱了三十年,保罗·西蒙还在唱。这首当年为电影《毕业生》谱写的插曲,和电影获得奥斯卡奖一起走红。“你好,黑暗——我的朋友,让我们再来交谈,有个幻想在我的梦中缓缓爬行,无声无息地深深地植入我的心田,我的脑海,回荡着那寂静之声。在无尽无休的梦魇中,我独自走在狭窄的鹅卵石的街道,在昏暗的街灯下,我勒紧衣领躲避风寒。当霓虹灯光突然划破夜空刺伤我的双眼,我触摸到了那寂静之声……”寂静之声,是属于那个青春季节里的一种梦幻,一种意想,虽然我们明知被四周越来越喧哗所包围,但我们还是在这样一次次地痴人说梦。难道我不是也这样吗?一直到大学毕业,真正走向社会,一直到耳膜被锻炼成刀枪不入,一派天籁的寂静之声彻底绝缘。

《我是一块岩石》中唱的:“我是一块岩石,我是一座岛屿。岩石没有痛苦,岛屿不会哭泣。”直白浅显,像是中学生的作文中爱引用的格言。但是,我不是一样在那段日子里相信这样的格言,并极其天真而可笑地抄过不少这样类似的格言警句吗?

《这些年后仍让疯狂》中唱的:“昨晚在街上碰到我以前的情人,它似乎很高兴地见到我。我也报以微笑,我们谈起许多往事,灌了不少啤酒,岁月流逝,疯狂依旧。”那一份真情邂逅的激动与疯狂,实在是让人感动。

还有那首有名的《忧愁河上的金桥》,每一次听都会感动。“当你疲惫无助,当你眼含泪水,我会为你擦干。我与你站在一起,当你举步维艰,举目无亲,我愿倒下,用身体为你架起忧愁河上的金桥……”

同样有名的那首《斯镇之歌》:“你是否要去斯镇,请代我向一位姑娘问好,她曾是我挚爱的恋人。”“告诉她为我做一件亚麻衬衣,不必真的穿针引线,她又会成为我挚爱的恋人。”“告诉她为我寻一方土地,在海水和沙滩之间,她又会成为我挚爱的恋人。”“告诉她用皮镰刀收割,把石楠花扎成一束,她又会成为我挚爱的恋人。”四段歌词的副歌都是用一连串的意象“荷兰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一唱三叹,反复吟唱,让我想起罗大佑的那首《鹿港小镇》,太相像了,完全可以看出保罗·西蒙对罗大佑的影响。

我最喜欢的是他的那首叫做《归途》的歌。那是保罗·西蒙自己真实的写照,也是我们所有人真实的写照,我们谁不是行色匆匆地奔走在离家又渴望归家的路途之中的呢?归途是我们一生心情和行为的象征。保罗·西蒙深情地唱道:“我手握车票坐在火车上,即将奔赴又一个目的地,旅行箱将陪伴我这一整夜,还有手中紧握的吉他。每一个小站,都在孤独的诗人和乐手美妙的计划中。归途,我的希望,归途,故乡是我的思念……”那一声声归途唱得人心紧蹙。

保罗·西蒙就是这样把我们平常人青春时节的爱与恨、感动与激情,希望与梦想,用一种平易的方式,一种挚切的感情和吟唱的民谣之风,娓娓道来,蒙蒙细雨一般,渗透进我们的心田。这种方式,也许真的是属于上一代了。即使做为先锋的摇滚,也似乎落伍,显得不那么前卫。这种吟唱,也许更真的是属于上一代的音乐形式了,让年轻人觉得有些磨磨叽叽。也许,保罗·西蒙的歌只能让我们怀旧,保罗·西蒙只是一枚上一个时代的标本,陈列在岁月的风尘中和我们对逝去青春的怀想和怅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