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扎特是说不尽的。说不尽的莫扎特本人。不尽的人在说莫扎特。傅雷就是其一。他很喜欢莫扎特。在他的文章中,曾多次谈到莫扎特。
他这样评价莫扎特:“在整部艺术史上,不仅仅在音乐史上,莫扎特是独一无二的。”他说:莫扎特的“早慧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创作数量的巨大,品种的繁多,质地的卓越,是独一无二的”。开创民族艺术形式的新路,“莫扎特又是独一无二的”。又说:“没有一种体裁没有他登峰造极的作品,没有一种乐器没有他的经典文献。”在音乐的全能方面,“毫无疑问是绝无仅有的”。一样又是一个独一无二!
这评价够高的。却是符合实际的。但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评价,傅雷会很让我失望,因为任何一部音乐史,都是这样诉说着莫扎特的。
我感兴趣的是,傅雷不仅这样评价莫扎特,而且向我们揭示了许多他自己对莫扎特独特的体味,有种种新的发现,柳暗花明一般,令我们心头一亮,让我们再听那些熟悉的莫扎特的乐曲,能够听出一种新鲜的滋味来。
比如,傅雷说“没有一个作曲家的音乐比莫扎特的更接近于‘天籁’了。”我还没看到别人这样评价过莫扎特。说音乐作品美妙甜美、清新自然,并不是准确的天籁。可惜,傅雷没有进一步解释天籁的含义。在我领会,莫扎特音乐的天籁的成分,不仅融入他的作品,同时融入他的心和他这个人的生命里。他的妻子康斯坦兹曾经说他“作曲就像写信一样”。康斯坦兹明白莫扎特写给她的信里充满着天籁。写信和正襟危坐做文章不同,写信和一般作曲自然也不同,写信是一种倾诉,是心中音乐的流淌,在这里音乐来自心灵,而不仅仅是五线谱。也许,康斯坦兹的话就是对莫扎特音乐天籁的最好的解释。
莫扎特的音乐才不是做出来的,是真正从心灵深处流出来的。他的音乐如水般清澈明亮。但这水不是自来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不是人工制造灌装出来的矿泉水,不是放入许多添加剂的可乐汽水……而是从山涧流淌出来的溪水。
据说,贝多芬作曲时常常汗流浃背,而莫扎特作曲时却如写信一样轻松自然。这大概不是笑话,而是一种真实。一个音乐家可以很有才气,或非常刻苦,或很有思想,或很有创新……这一切都是可以磨炼的,可以培养的。但天籁是与生俱来的,是融入一个人的血液里的,就像一朵花该开放什么颜色就开什么颜色,就像一只鸟该长什么羽毛就长什么羽毛。有的花天生就开放与众不同的鲜艳颜色;有的鸟天生就长出不同寻常的漂亮羽毛。
莫扎特的音乐更接近于天籁,或者说莫扎特就是天籁式的音乐家,我很同意这种看法。
傅雷还说莫扎特的音乐“从来不透露他的痛苦的消息,非但没有愤怒与反抗的呼号,连挣扎的气息都找不到”。“莫扎特的作品反映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的灵魂。是的,他从不把艺术作为反抗的工具,作为受难的证人,而只借来表现他的忍耐和天使般的温柔。”在这里,傅雷用了一个“天使”的词来形容莫扎特,我看极其富于特点。一个天使,一个天籁,是傅雷对莫扎特自己独特的认识和理解,也是莫扎特音乐对称的两极。
莫扎特短暂的一生,除了童年还算是幸福,用傅雷话说,短促的只是“像个美丽的花炮”。其他的日子都是极其痛苦的,贫穷、疾病、嫉妒、倾轧……黑蝙蝠的影子一样紧紧跟随他的一生。但是他的音乐呢?在他所有的作品里,我们找不到一点是对生活的抱怨,对痛苦的咀嚼,对不公平命运的抗击,对别人幸运的羡慕,或是对世界故作深沉的思考,有意无意地添加一些自以为是的所谓哲学的胡椒面……他的欢快,他的轻松,他的平和,他的和谐,他的优美,他的典雅,他的幽邃,他的单纯,他的天真,他的明静,他的清澈,他的善良……都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情不自禁的流露。他不是那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式的恬淡,也不是“闲云不成雨,故傍碧山飞”式的超然,也不是“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式的宁静,也不是“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式的心境,也不是“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式的安然……他对痛苦和苦难不是视而不见的回避和我们禅家的超度,而是把这痛苦和苦难嚼碎化为肥料重新撒进土地,不是让它们再长出痛苦带刺的仙人掌,而是让它们开出芬芳美丽的鲜花——这鲜花就是他天使般的音乐。傅雷说他音乐表现他天使般的温柔,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傅雷还说:莫扎特“他自己得不到抚慰,却永远抚慰着别人”。“他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幸福,他能在精神上创造出来,甚至可以说他先天就获得了这幸福,所以他反复不已地传达给我们。”傅雷说得真好!我还没有看到别人将莫扎特说得这样淋漓尽致,这样深入骨髓,这样充满着对莫扎特的理解和感谢。傅雷是莫扎特的知音。
二
有一种很奇特的现象,在音乐史或有关音乐评述文章中屡见不鲜:许多人爱把莫扎特和贝多芬进行着对比。仿佛他们是一对性格迥异的亲兄弟。
比如柴可夫斯基多次进行这样的对比:“莫扎特不像贝多芬那样掌握深刻,他的气势没有那样宽广……他的音乐中没有主观性的悲剧成分,而这在贝多芬的音乐中表现得那样强劲。”他还说:“我不喜欢贝多芬。我对他有惊异之感,但同时还有恐惧之感。我爱莫扎特却如爱一位音乐的耶稣。莫扎特的音乐充满难以企及的美,如果要举一位与耶稣并列的人,那就是莫扎特了。”
比如丰子恺这样表述他的对比:“贝多芬的音乐实在是英雄心的表现;莫扎特的音乐是音的建筑,其存在的意义仅在于音乐美。贝多芬的音乐是他伟大灵魂的表征,故更有光辉。莫扎特的音乐是感觉的艺术;贝多芬的音乐则是灵魂的艺术。”他还说:“莫扎特的音乐是艺术的艺术,贝多芬的音乐是人生的艺术。”
很少有人拿莫扎特和其他音乐家进行对比。拿莫扎特和贝多芬对比,说明他们两人地位的重量级旗鼓相当,也说明着拿他们两人进行对比的人的心目中,对莫扎特的态度和对艺术人生的态度。
傅雷也将莫扎特和贝多芬进行比较,他这样说:“假如贝多芬给我们的是战斗的勇气;那么莫扎特给我们的是无限的信心。”这句话很重要,我以为是傅雷对莫扎特认识和理解的一把钥匙,是给予我们去认识和理解莫扎特的一句箴言。这句话让我又想起傅雷说的天籁及天使这两个词。和贝多芬相比,莫扎特确实更接近天。莫扎特是属于梦幻般天的;贝多芬则是坚实的地。因此,我觉得傅雷仅仅说莫扎特给我们无限的信心,似乎是不够的。莫扎特还给予我们更多的梦幻般的美好、憧憬和抚慰,他能让我们的心永远湿润,而不至于那么快被世风吹得干燥、皴裂。
这样相比较而言,丰子恺说莫扎特的音乐只是“音的建筑,其存在的意义仅在于音乐美”,对莫扎特实在太不公平了。应该说,莫扎特的音乐才是灵魂的艺术;感觉的艺术,说德彪西可以,说莫扎特就不那么准确。而柴可夫斯基把莫扎特比喻成音乐的耶稣,又有些太过分和神秘感了,或者说有些夸张。
看看傅雷的儿子傅聪对父亲的理解,可以看出傅雷对莫扎特的一往情深,在贝多芬和莫扎特之间对莫扎特明显的倾斜。傅聪这样说:“我爸爸在《家书》里有一篇讲贝多芬,他讲得很精彩,就是说贝多芬不断地在那儿斗争,可是最后人永远是渺小的。所以,贝多芬到后期,他还是承认人是渺小的……贝多芬所追求的境界好像莫扎特是天生就有的。所以说,贝多芬奋斗了一生,到了那个地方,莫扎特一生下来就在那儿了。”这话讲得很有意思,比父亲讲得要通俗,却更形象;比丰子恺讲得更深沉;比柴可夫斯基讲得更实在,也更能让我们接受。
我常常想傅聪讲的这句话,贝多芬一辈子奋斗好不容易才到达的地方,原来莫扎特一出生就站在那里了。这对于贝多芬来说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玩笑和现实!贝多芬和莫扎特之间的距离竟然拉开了这样长(是整整一辈子)的距离!
在我们中国,一般而言,人们更多知道的是贝多芬,对贝多芬更为崇拜,莫扎特的地位要在贝多芬之下。我们一直崇尚的是战斗的哲学: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我们很长一段时间忽略了无论与天与地还是与人,还有着更为重要的和谐关系,相濡以沫的关系,相互抚慰的关系。如果说前者是生活和时代必须的,那么后者在更多的时候一样也是必须的。如果说前者是要求我们锻炼一副外在钢铁的筋骨,那么后者则是要求我们有一个宽厚而和谐的心灵。有时候,锻炼外在的筋骨不那么困难,但培养一个完美的心灵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这样,我们就明白了,一般运动员可以从小培养,音乐家尤其是像莫扎特这样的音乐家,很难从小培养,他们大多是天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莫扎特逝去了二百余年,人类曾出现过多少优秀的运动员乃至伟大的英雄和卓越的领袖,但是再未出现一个莫扎特。
其实,并不是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天生只崇拜贝多芬式的向命运不屈而坚强地敲门的英雄,我们一样崇拜温柔如天使天籁般的莫扎特,尤其是经历了漫长而没完没了的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在日后日复一日单调而庸常的平凡的日子里,我们离后者更近,便也更向往,更亲切。
傅聪在解释父亲这句话“假如贝多芬给我们的是战斗的勇气;那么莫扎特给我们的是无限的信心”时,这样说:“我觉得中国人传统文化最多的就是这个,不过,我们也需要贝多芬。但中国人在灵魂里头本来就是莫扎特。”我不知道傅聪这样解释是否符合傅雷的本意,但这话讲得很让人深思。中国人在灵魂里头本来就是莫扎特,我们本来应该很容易接近莫扎特,可是,我们却离莫扎特那么遥远。这真的是一个悖论,不仅止于音乐,更表现在我们的人生与历史中。
三
我有好长一段时间轻视莫扎特,大概和看过那部《莫扎特》的电影有关,那部影片没让我对莫扎特留下什么好印象。在影片中,莫扎特似乎总是疯疯癫癫的,老是打情骂俏,老是让人人嫉妒算计。
我对二百多年前的莫扎特一无所知。
我开始对莫扎特有好感,是读了巴乌斯托夫斯基写的《盲厨师》一文之后。那篇文章写得很美,三十多年前,我曾经将它全文抄过一遍,抄它时的那个春雨霏霏的夜晚,至今记忆犹新。夜雨扑窗,悄然无声,仿佛是莫扎特从遥远的地方走来,走到我的面前。是它让我走近莫扎特,让我为自己的无知和浅薄而脸红。
文章写的是一七八六年维也纳近郊风雪呼啸的一个夜晚。给一位伯爵夫人做了一辈子厨师的盲老人,在他的破旧木屋里奄奄一息孤零零地就要去世了。在忏悔了一生所犯的过错之后,他唯一的愿望是能够重新看到早已经故去的他年轻时的恋人,依然出现在早春苹果花盛开的树下,向他款款走来。可是当他说完这话,就嘲笑自己这是不可能的,是自己的病把自己搞糊涂了。怎么可能让一个盲人重新看见人,而且是看见岁月倒流早已逝去的年轻时光和年轻的恋人呢?顶着风雪,走进他这间小木屋的一个年轻人,却对他一连大声说了三遍我可帮你做到!在盲厨师小木屋里那架落满灰尘的破钢琴旁,年轻人坐下,为老人弹奏了一支即兴曲。他弹奏的这支曲子太神奇了,在乐曲中,老人竟真的看见了自己年轻的恋人,走在了早春苹果花盛开的树下,老人打开窗子,扑窗而来的大片大片的雪花,真的觉得就是那芬芳的苹果花。就在美妙的一瞬间,老人幸福地合上了眼睛。
这个年轻人就是莫扎特。那一年莫扎特整整三十岁。
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莫扎特和他的音乐都是那样神奇。美好的音乐,能够抚慰人哪怕创伤再深的灵魂,能够创造人无限向往却无法创造的奇迹。我想起歌德曾经对莫扎特的高度评价:“像莫扎特那样一种现象,实在是无法解释的奇迹。”
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这个故事之中,我不知道莫扎特为那个盲厨师弹奏的是一支什么样的钢琴曲,却仿佛听到了那美妙的乐曲,心久久地在那乐曲中荡漾。我为莫扎特,也为那个盲厨师而感动。他真是个幸运的人,虽然他的一辈子吃过那样多的苦楚。但有了临终前莫扎特的那一支钢琴曲,他值得了,所有的一切辛酸都融入了音乐之中,化为了永恒的旋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拥有他这样的福分。
莫扎特实在是伟大的,是他才让那纷飞的雪花变成了早春盛开的苹果花的。
怎么可以轻视莫扎特呢?
当然,我们必须拥有盲厨师那样对年轻时恋人和苹果花的渴望,对音乐和生活的虔诚,才能够感受到那一种境界:纷飞的雪花迎面扑来,才有可能化为温馨的苹果花。如果我们梦想着纷飞的雪花飘来最好是大把大把的钱票子,我们临终前渴望的不是心中珍存的那一份感情,而是如何立下分赃的遗嘱……怎么可以如盲厨师一样感受出音乐给予他独特而美好难再的境界?莫扎特便离我们遥不可及,远在二百多年以后,我们便很难在音乐厅在街头,更难在家中在心中,和他相逢。
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各种非理性的情欲,都可以在音乐中得到净化。”那是指听众是如盲厨师那样敢于忏悔自己一生过错的人,敢于承认自己心底欲望的人,方才可以让各种欲望在音乐中得到净化。我们泛滥着太多拥有高级音响、懂得音响、收藏唱盘、占有音乐家如同占有庄园和情人一样富有的发烧友,而缺少盲厨师一样的贫寒却真诚的音乐听众,我们当然很难和莫扎特相逢。
我们当然会轻视乃至漠视莫扎特。我们会如数家珍将许多流星般流行歌星的名字口水一样挂在嘴边,而遗忘甚至根本不知道莫扎特是谁。指着莫扎特的照片和画像,我们只能说是个外国人。
德伏夏克在布拉格音乐学院执教的时候,不允许他的学生轻视莫扎特。他曾经在他的课堂上提问一个学生:莫扎特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个学生回答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这样的回答,我想现在我们很多人会如此所答非所问,司空见惯不会脸红而只会无动于衷。当时,德伏夏克非常恼火,抓住这个学生的手,把他拉到窗子旁边,指着窗外的天空厉声问他:看到了什么东西?学生莫名其妙,异常尴尬。德伏夏克气愤异常地诘问他:“你没有看见那太阳吗?”然后严肃地对全班学生讲:“请记住,莫扎特就是我们的太阳!”
我们是否听得到德伏夏克这严肃而响亮的声音?
莫扎特是否能够成为我们的太阳?
我们会有时间抬起头来望一望我们头顶的太空还有没有太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