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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黑色也是一种颜色

在摇滚音乐里,噪音是其组成的重要元素,而且,还可以细致地分为工业噪音、电子噪音、金属噪音等并不科学却极为流行的多种形状。白色噪音就是其中的一种,虽然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称之为白色噪音,难道还有黑色噪音和它对应吗?难道它不是电子器乐所制造的噪音吗?它和电子噪音有什么区别吗?也许,提出这样的问题,就是十足的外行。噪音就是这样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摇滚音乐里,分类只是人为的好事而已。

在古典音乐里,是没有噪音的。因为古典音乐崇尚的是谐和、平衡、高雅、持久、匀称,源于古罗马拉丁语古典classic一词,在拉丁语里就是这些含义,噪音显然是被摈弃之外的。尽管现代音乐的创始人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曾经将噪音尝试地运用在古典音乐里,却终究没有成为古典音乐的主流,而是被认为有些离经叛道。另一位现代音乐家拉赫玛尼诺夫(Sergei Rachmaninov)在世时曾经敏感地预言:噪音在下个世纪将成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但下个世纪真正到来的时候,噪音始终也没有能够成为古典音乐的组成部分。

命中注定,使噪音成为音乐重要组成部分的,不可能是古典音乐,而只能是摇滚音乐。从这一点意义来说,说明古典音乐的局限性,也说明摇滚音乐的开创性,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背负着悠长历史岁月和高贵而骄傲的古典音乐,便也背负着沉重的包袱,靠自身是不能打破自己的局限的。运用古典音乐制作的模式,可以虚拟和再造出十七世纪古典音乐天空的辉煌,但星光灿烂辉映出的已经不再是巴赫和莫扎特生活的十七世纪的天空了。新的天空毕竟要出现新的星辰。

可以说,将噪音制造成音乐的人,是和创作古典音乐并排的人。

它拓宽了音乐自身的疆域,并创造出了新的音乐美学标准。

因此,与其说它使得音乐变化了内容和另一种可能存在的形态,不如说它是在用新的方式对现实世界的情景进行描述和诠释。对于他们来说,“秦时明月汉时关”只属于古典时代,绝对不再属于现代,现实的情景中也绝对不复再现。

生活在古典音乐时期的人们,追求的是人性善良美好的一面和自我的心理平衡,向往的是梦与现实混淆的境界而回避和规避着一些现实。而生活在摇滚音乐时期的年轻一代,表现的则是人性扭曲和压抑的一面,梦是灰色的,现实则是如同头顶上污染的天空一样,雨后很难再见到彩虹。

也许,对于我们这样一代,如丝似缕的小提琴和清亮透明的钢琴以及荡气回肠的交响乐最适合我们,让我们哪怕是枯涩的回忆也发酵变得美好而诗化起来。对于年轻的一代,噪音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这个躁动不安充满着战争、骚乱、尔虞我诈、欲望膨胀的背景,是他们由此激发的感情的外化和生存状态的一种形式。不用说,回荡在他们生命之中的尽是这样的噪音,就是回忆里的诗也散乱了韵脚而成为了浑浊的杂音。

我猜想,噪音在最适合淋漓尽致地表现年轻一代情感的摇滚音乐之中,大概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噪音开始出现在摇滚音乐里的。据说,早期的布鲁斯时期,就有摇滚歌手不满足做一个仅仅对社会负责任的行吟诗人了,他们就开始大胆妄为地做古典音乐不能做的事情,将噪音引入摇滚世界。在欧洲曾经涌现出的浮士德运动中,便有工业噪音在摇滚音乐中生机勃勃地躁动,认为自古希腊歌剧中和教堂圣咏中的人声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和主要,而拎起了人们从来难以接受的噪音残酷而真实地表现后工业时代的冷漠。即使到了摇滚的新古典主义时期,以4AD公司出品的一系列唱片,不食人间烟火,逃避现实,唯美主义盛行,如凯特·布什等依然也出现了白色噪音。到目前为止,噪音在摇滚中几乎比比皆是,见怪不怪了。就好像水果中的榴莲,最初吃起来会觉得有股子怪味而不习惯,吃习惯了会觉得是一种特殊的香味呢。

就我个人而言,不是什么噪音都可以接受,比如重金属,总觉得太闹得慌,过于嘈杂而沉重。但白色噪音是能够接受的。我不知道它源于何处何时何人,以我听摇滚有限的经验和知识来看,似乎不是最早也是较早的六十年代出现在“地下丝绒”乐队(The Velvet Underground),而后被八十年代初期的“耶稣和玛利亚锁链”乐队(The Jesus and Mary Chain)学得了奥秘,八十年代末出道的“我的血腥的情人节”乐队(My Bloody Valentine)则是明显地受益于这两支乐队的影响。我很喜欢“我的血腥的情人节”这支乐队的演唱,他们让我对噪音有了全新的认识,对白色噪音有了感性的了解。它和我以前的想象不一样。

也是,以前,对噪音多的只是固有的印象和无知的误解。

一九八四年,以天才的凯文·希尔兹为首,作着音乐、弹着吉他,和鼓手科·奥索尔伊格、歌手戴夫·康伟、键盘手蒂娜,一起组建了“我的血腥的情人节”乐队。这名字有些古怪而匪夷所思,据说乐队的名字来自一部恐怖电影。他们一共只出过两张唱片:《非物》(一九八八)和《无爱》(一九九一),但数量少并不妨碍他们的出色。据说他们在演出时只是静静地站在舞台上,只顾自弹自唱,并不和听众交流,被人称之为“自赏派”,也算是我行我素,自成一格,花开花落两由之。我喜欢听它的音乐,他们所制造出的白色噪音,不似重金属那样震天动地,满耳轰鸣,他们似乎将那噪音别有用心地拉成了一条条丝线,织成了一缕缕亚麻的布帘,密麻麻地飘荡在我们的面前,不停地晃动着,晃得我们有些眼花缭乱。吉他声很难听到,只能听到噪音制作出的短促的音符在不断地重复着,就像电影片子卡住了,总是来回放映着同一个片段。但节奏很明显而清楚,这样有节奏的噪音循环往复,有一种“大弦嘈嘈如急雨”的效果,那情景不像是在机器轰鸣的车间,而像是在黄梅天披着雨衣或撑着伞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地面上积下的雨水在哗哗打着旋涡往地沟里流着,身旁流过的是脚步急匆匆而面孔冷漠的人们,眼前是灰蒙蒙的雨雾一片,什么也看不大清,只有雨水不断线在下着,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在抽,酒一瓶接着一瓶在喝,脚下的浑浊而厚重的雨水哗哗地在流。

这种白色噪音制作出的噪音墙,隔住了什么,却也在隔住的空间当中让人感到了一种与世隔绝般的自己的天地。那种由此产生的孤独,多的不是愤世嫉俗,而是有些凄婉和隐约的美。那种美不会让人感伤或震惊,却有一种隐隐的痛让人无法言说。没有那种重金属噪音所宣泄出的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的疯狂,不是那种痛不欲生、呼天抢地的发泄,而是一种压抑却不想迸发的情感、慵散而有些颓废的情绪、无所事事脑子一片空白却依然存有一丝梦幻的灰烬残存地闪烁,雨蒙蒙中带有几分瑟瑟的凉意,一起随音乐袭来。有点像戴望舒的《雨巷》,只是在巷子里多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噪音。

我听《无爱》这盘唱盘时,窗外正下淅淅沥沥的冬雨,这种感觉就越发的明显,密密的雨丝和密密的噪音墙一起飘忽在了眼前,不知是音乐在为冬雨伴奏,还是冬雨在为音乐伴奏,两者的形象那样相似,一种空虚而孤独无助的气氛袅袅地弥散开来。音乐里散发出的噪音仿佛通过了弱音器,进入了一个魔盒子似的,再出来变成了另外一种装束。间或主唱并不明显而是有些含混不清的声音,絮语般的和噪音此起彼伏,像是把噪音当成一只只雨中淋湿了的鸟在逗着玩。噪音便不像是平常日子里分贝数字吓人的杀手,而像是一位天才的雕塑师,为我们雕塑起了另一种音乐的形象。

“我的血腥的情人节”中绝大多数的音乐出自凯文·希尔兹之手,他杰出的音乐天赋,确实为我们展示出噪音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想起画家马蒂说过的一句话:“黑色也是一种彩色。”噪音确实也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而成为是一种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