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肖复兴天堂兄弟
34746000000007

第7章 光就是从那儿来的

艺术从来都是痛苦的结晶,或是身世,或是精神的痛苦,才使得艺术在心灵的磨砺淘洗中得以升华,而变得神圣、高贵而高尚。

我们爱说高尚,不爱说高贵,以为高贵是资产阶级或者贵族的专利。其实,没有精神上的高贵和境界上的神圣,人是高尚不起来的。

《弥赛亚》,是亨德尔历经苦难之后倾注全部热情创作的一部清歌剧。这部作品的第二部“哈列路亚大合唱”,表现的是耶稣遭受的苦难和复活。这里融入了亨德尔自己的情感和经历的影子。亨德尔在这之前曾经破产贫穷如洗、病倒半身不遂;在这之后更有双目失明的悲惨境遇。

我没有听过《弥赛亚》的全剧,只听过其中的“广板”,真是百听不厌。那种清澈动人的旋律,让人感到只有来自深山未被污染的清泉,或者来自上帝手中为我们洗礼的圣水,才会这样的透明纯洁,能把我们尘埋网封的心滤就得明朗一些。有的音乐是一种发泄,有的音乐是一种自言自语,有的音乐是一种浅吟低唱,有的音乐是一种搔首弄姿,有的音乐是一种卖弄风情……亨德尔的这一段“广板”是来自天国的音乐,是来自心灵的音乐,她可以让人的心灵美好崇高,她可以让人面对躁动、喧嚣和污染保持一份清明纯净。

据说,《弥赛亚》在伦敦上演,当演唱到第二部“哈列路亚大合唱”的时候,在场的乔治二世深受感动,禁不住肃然起立,躬身倾听,带动在场所有的观众都站立起来恭听。从此,形成了规矩,在世界各国演出只要演到这里时,观众们都莫不如此肃然起立。亨德尔的音乐和整个音乐大厅连带周围的世界,都充满神圣而庄严的气氛。

我很难想象这种情景。我们现在还能够出现这种情景吗?会有一种音乐,或者其他的一种艺术,能够让我们怀有如此圣洁、如此神往的心情和心地自觉而虔诚地肃然起立,去聆听、去拜谒吗?

我们的心和我们的艺术,都难以滤就得如此水晶般澄净空明,宗教般虔诚景仰了。看看我们周围,当丑角变成了人生的主角,当小品成为了舞台上的中心,当肥皂剧占据了人们的视线,当浅薄的二三流歌星膨胀为音乐家……我们就知道亨德尔的时代已经无可奈何地离我们远去了;亨德尔时代艺术所拥有的那种高贵神圣的感觉已经无可奈何地离我们远去了。现在,我们的剧场、音乐厅可以越盖越高级,我们还创造出来了更为方便而现代的电视、音响、CD、VCD……我们可以躺在被窝里、依偎在鸳鸯座里,嚼着泡泡糖、豪饮着冰啤酒,去听去看这些所谓的艺术,怎么可能会再自觉自愿一往情深地肃然起立,去聆听、去拜谒亨德尔的《弥赛亚》呢?

知道亨德尔的人不会太多,知道亨得利的人却一定很多。把心和艺术商品化、时装化、世俗化、市侩化,化妆成五彩斑斓的调色盘,腌造成八宝甜粥九制陈梅的太多了。

满街连商店里都安上了高音喇叭,轰鸣起招揽生意的震天响的音乐,真正的音乐已经离我们而去;所有人的口中都唱着流行的爱的小调,真正的爱已经变成人们嘴里肆意咀嚼的泡泡糖。

也许,亨德尔的音乐和时代,都离我们太遥远、太古典。现代人已经没有了这种情感、庄严和信仰。我们的情感和信仰都已经稀释得缺少了浓度,单薄得比不上一只风筝,自然只会随风飘摇;庄严和神圣,当然就只成为了我们唇上的一层变色口红,或者我们西服上的镀金领带夹。

我却为那种遥远、古典的情景和情怀而感动,并对此充满着向往。人类之所以创造出了音乐和其他艺术,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庸常的人生中能够涌现出这样的时刻吗?不就是能够让我们看到天空并不尽是污染,而存在着水洗般的蔚蓝、天使般的星辰,和金碧辉煌的太阳吗?它们就辉耀在我们的头顶并审视着我们的心灵,让我们的心得以伸展而不至于萎缩成风化的鱼干;让我们的精神知道还有美好的彼岸而不至于搁浅在尔虞我诈、物欲横流的泥沼。人只有在艺术的世界里才能超越自身的局限和龌龊,创造出至善至美的神圣境界。

亨德尔的《弥赛亚》,为我们创造出了这样神圣而美好的境界。并不是所有的音乐、所有的艺术,都能够创造出来这种境界的。难怪亨德尔对《弥赛亚》格外钟爱,在临终前八天,抱着病危的残躯,仍然坚持参加《弥赛亚》的演出,出任管风琴演奏。《弥赛亚》中,有亨德尔的心血,更有他的信仰。让蚯蚓般青筋暴露并颤抖的手指弹奏管风琴,看全场的观众肃然起立庄严闪烁的目光和他交融相碰,那是一种什么样感人的情景呀?

晚年的海顿,在伦敦听到《弥赛亚》时,禁不住老泪纵横,洒满脸颊。他由衷地赞叹:“这是多么伟大、神圣的音乐!”他由此发誓,“我的一生中一定也要创作出这样一部音乐!”

看来,海顿的心和亨德尔是相通的。海顿从伦敦回到维也纳,开始创作他的《创世纪》。每天写这部音乐之前,海顿都要虔诚地跪拜在神像面前,把心袒露给上苍。我们现在对自己的艺术还会有这样的虔诚吗?我们不必跪拜在神像面前,我们只要求将手洗得干净一些、将尘埋网封的心抖擞得明亮一些,将我们过早长出的老年斑去掉几颗,每天能够做得到吗?

《创世纪》在维也纳演出的时候,海顿已经病卧在床,但坐在安乐椅上,他依然来到音乐会上。当听到全剧的高潮,“天上要有星光”一曲响起的时候,七十七岁的海顿,竟然不顾苍迈病重,神奇般从安乐椅上一下子站起来,情不自禁地指着上天高声叫道:“光就是从那儿来的!”说罢,他就倒下再未醒来。

第一次在书中读到这里时,我被感动得湿润了眼角。以后,每逢想到这里时,都让我的心里泛起激动的涟漪。我的耳边似乎总响起海顿这苍老而激动人心的声音:“光就是从那儿来的!”

光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们现在知道吗?我们现在还关心光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这样的问题吗?我们还能够像海顿一样即使到死之前也要抬起老迈的头颅去寻找光是从哪儿来的吗?

每逢想到这里,我为自己和我们这个越发物化的世界而惭愧。我便情不自禁地问自己也问这个世界:现在还会出现这种情景吗?莫非我们以为我们是站在了光明灿烂的中心已经不再需要寻找光的照耀了?莫非它真只是一道遥远而过时的古典情景,只可远看,不可走近,难以重返现代人的心中?

是海顿和亨德尔在我们的眼里变得越来越疯疯癫癫有些傻,还是我们的艺术包括我们自身已经变得俗不可耐,越来越实际实用实惠退化得失去了这种庄严神圣撼人心魄的力量?

我们的视力已经无可奈何的减退,看不到“天上要有星光”,更看不清光到底是从哪里而来射在我们的头顶。我们便无法将那束庄严而神圣的光收进我们的心中。

亨德尔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假如我的音乐只能使人们愉快,那我很遗憾;我的音乐的目的是使人们高尚起来。”

我们应该让我们自身和我们的艺术高尚起来。谁,哪一束光,或者什么力量,可以帮助我们高尚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