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冰上舞蹈的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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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爱神的锁

他们初恋最美好的回忆是共同爬过一次黄山。他带领着她从日常居住的城市里跑出来,像两个逃课的孩子般在黄山看云、看松树、看日出,忘记了时间。和许多落了俗套的游客一样,她要求他从地摊上买了把老式铜锁,然后锁在登山石梯一侧的栏杆上。她说:“这叫连心锁。”他发现从山脚到顶峰的铁栏杆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锁,有的锈迹斑驳,显然已是很古旧的故事了——你能看见这一把把锁紧闭嘴唇的形状,却无法猜测它沉默中蕴藏的故事内容。主人公都已下落不明,只遗留下故事本身。

她要求他记住:属于他们的这把锁挂在离看日出的崖顶倒数第十根栏杆上。她还说:以后我们中无论谁有机会再来黄山,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锁打开,然后带回家。如果都没有机会,就让锁永生永世在这山谷里悬挂着。钥匙有两把,她留了一把,另一把塞进他贴胸的衣兜里。他还没来得及笑话她那份通俗的浪漫,她就噘起嘴唇辩解道:来一趟,不容易,总得留个纪念嘛!

坐在山下回城里的火车上,窗外在下雨,她突然提起那把锁:“它会想念我们的。”仿佛她一颗温柔的心也在露天里被雨淋着。他漫不经心地应答道:是啊,它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我们来认领它。不知是否能等到那一天。

下山之后他们又回到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生活中,恢复成两位理智、坚定甚至可以说很优秀的男人与女人,似乎都完全忘记了半山腰上的那把象征性的、无实际意义的锁——他们每天都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下班后经常来他那间小屋约会,偶尔商量蜜月旅行是去海边还是换一座名山游览。黄山给予过他们美好的回忆,这已经足够了。

爱神也会做怪。计划中的蜜月旅行先是被无限期地推迟,最后被永远地取消了:他和她终于没能结婚。分手的原因很难说的清,他和她都觉得对方跟自己一样的无辜,这么看来只能把责任推卸给爱神。

她最终去了另一座城市,很远。走的那天他还没在场,下班回家后才看见写字台上搁着一串钥匙和她留的字条:“我走了。钥匙我带走一把,做个纪念。”她把恋爱时他给她配的那套钥匙都留下了:房门的、写字台抽屉的、橱柜的甚至衣箱的……一把没少。他很纳闷,他实在想不出来,她带走的那把钥匙会是哪一把呢?

很多年他们都没再见面,因为距离太远的原因?他们甚至再没听说过对方的音讯。看来现代人的爱情观真是太潇洒了,不过,也很有道理。他新婚的妻子挺不错,笑的时候有点像她。妻子想利用暑假去黄山玩,他没反对,也没说自己已去过了。

当他陪妻子爬到离看日出的崖顶倒数第十根栏杆的位置,突然想起什么。他想起多年前在这儿和那个她挂过一把连心锁。小小的细节,他在这些年琐碎繁重的日常生活中早就淡忘了。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贴胸的衣兜,掏取多年前她那双温热的小手塞进去的钥匙。衣服早已不是多年前的衣服,又怎能够寻找到那把纤巧的多年前的钥匙呢?没有钥匙,一向紧锁在黑暗与灰尘中的回忆之门反倒被打开了,他看见她就站在一指之遥的位置,一字一顿地说:“以后我们中无论谁有机会再来黄山,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锁打开,然后带回家……”

他这时候才有点忏侮自己平常的健忘。他几乎是跑上去,逐一翻检挂在第十根栏杆上的每一把锁,然而没发现属于他们的那一把。那是一把款式独特的老式铜锁,挺好辨认的。

看来只能这样分析了:这几年里她重游过黄山,并且是带着对那把锁的记忆来的,她最终从成千上万把无人认领的连心锁里取走了属于他们的那一把。作为为了忘却的纪念。他蓦然想起她最后的留言:“钥匙我带走了一把……”他这时才弄明白她所指的钥匙是哪一把。不是房门的,不是抽屉的、橱柜的,而是——心的。她取走了那颗在露天里被雨淋着的温柔的心。

这些年里,他没打听到她的任何下落。然而今天,黄山扶梯上的空缺,正是有关她的惟一的消息。他毕竟知晓她这些年里曾有某一天再次抵临过黄山——他们初恋的地方,并且以那双温热的熟悉的小手,握着那把毫无特征因而容易忽略的钥匙,打开了命中注定的那把离别之锁、忧伤之锁……

她还好吗?他的心里空空的。

身旁的妻子问他在想什么,他才醒悟过来,又恢复成那位现实中的男人。他笑着指点道:瞧,这么多的情侣锁……这些人真浪漫。

诺言

京津是第一个喊我叔叔的小孩,所以我一直记着他。

第一次见到京津时他刚刚5岁,还属于喜欢玩水枪和电动火车的年龄。那时我也不过是个高中生,到同学阿强家去玩,刚走到楼梯口,头顶的阳台上便有一束水线射来,随之而起的是一个小男孩得意极了的笑声。“瞧我们中了埋伏。”阿强尴尬地擦去脸上的水迹,指了指阳台上探头探脑的小枪手:“我姐姐的宝贝儿子,叫京津。”

我最初一直错误地听成晶晶,许久以后京津让我帮他做数学题,我才发现他的名字在作业本上真实的写法。“我爸爸以前是天津人。”他懂事地给我解释着。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我们推门进去,小男孩背着手站在客厅里,规规矩矩地笑着,似乎带着点歉意。京津是阿强的侄子,也就很聪明地主动喊我一声叔叔。喊完之后,仿佛想从这声称谓里索取点什么,有恃无恐地向我扑来,要我屈起胳膊,让他吊一吊。

我家里没有辈份更小的孩子,第一次听到有人喊我叔叔,心弦似乎还颤了一下。要知道,我还处于喊别人叔叔的年纪呢!由于那一声童音,我感觉到时间的变化和自己的变化。为了更像个叔叔,我让京津骑到脖子上。他兴高采烈地拍着我的脑袋:“驾!”我差点累得喘不过气来。我弯腰把京津放到地上,他凑近我的耳朵:“你比我叔叔好,他从来不陪我玩。”同时指指阿强走进书房的背影。

我刚在沙发上坐下来,京津顺势骑上我的膝盖:“叔叔,你是干吗的?”我漫不经心地唬弄他:“开飞机的。”京津吓了一跳,从我膝头滑下来,退后几步看着我:“你真是开飞机的?”

那天我正好穿了件皮夹克:“这是飞行服,见过吗?”京津怯怯地吮着手指:“见过。小人书上见过。”我见他真信了,愈加夸张起来:“这是飞机的钥匙。”我抖了抖手上的自行车钥匙串。

“去去去,大人在说话。”阿强不耐烦地喝斥着京津,京津不满地冲他做个鬼脸,不太情愿地退出了客厅。然后我就暂时忘掉他了。

那天我走得很晚,阿强替我打开门锁,有人从后面扯扯我的衣袖,我一回头,是那个叫京津的小男孩。“叔叔,你开的是哪种飞机?”我愣住了,一下子又想起来,发现小孩子手上还捏着本小人书,是写志愿军飞行员的。“我开的是鬼怪式。”我随后在小人书上点了一下,就转身下楼梯了。身后传来那尖厉的童音:你骗我!那是美国鬼子的。

下一次去阿强家,京津果然不怎么提飞机的事了,斜着眼睛看我。我想这孩子再也不相信我了。

后来还是我主动扯起了那个话题。好像因为京津把电动火车玩坏了,阿强骂他笨蛋,还打了一下,京津坐在地上哭开了。越哄,他哭得越凶,阿强不耐烦地到旁边房间看电视了。“京津别哭,我带你坐飞机。”我觉得孩子的哭声确实刺耳。谁知他居然停住了,又一撇嘴:“你开的是美国鬼子的,我不坐!”哟,没想到他一直以为我真有一架鬼怪式。

“那是缴获过来的。”我继续哄他,可以坐两个人,上面还有机关枪,下次我带你兜一圈。

“但是我晕车呀。”京津颇有点替自己担忧的意思,他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呢。“没关系,开得低一点就不晕了。”我安慰他。“叔叔你真好!”京津满脸感激,“你要是我亲叔叔就好了。”说到这里他居然叹了一口气。听到那一声不像是发自孩子之口的叹息,我心里怔了一下。

以后每次见到京津,他总显得那么亲热,甚至有点讨好的意思。对待我和阿强,他采取的是两种态度,我感到一个梦对一个孩子所具备的吸引力。“小家伙挺记仇的。”阿强无可奈何地对我说。

京津每次都要我带他上天飞一趟,语气恳切,简直使我难以拒绝。我只得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诸如飞机停在单位的楼顶上了,或者螺旋桨坏了,正找人修呢。京津并不失望,居然什么都相信了,好叔叔说的任何话他都愿意相信。“没关系的!”他居然反过来安慰我。谎言造得越来越大了,越来越天衣无缝了,我反而觉得更难对待面前这颗毫不设防、也不懂得怀疑的童心。

后来我到外地读大学,家乡很多人和事都被淡忘了。暑假里去找阿强,是京津给我开门的:“啊,开飞机的叔叔!”他满怀希望地向我扑来。

没想到一个孩子在一年未见之后还能记住我,听见他熟悉的叫声,我确实有几分感动。“太好了,你是来接我的吗?”京津仍然要我屈起胳膊,让他吊一吊,“我叔叔说你一直在外地开飞机呢。”想不到阿强也学会哄孩子了。

“京津,我跟你叔叔好久没见,有好多话要说,说完了再领你去坐飞机。”我拍拍京津的脑袋,他乖乖地退了出来。在我和阿强抽烟、聊天期间,他好几次探了探脑袋,眼睛里闪烁着钦佩和感激。他可能觉得开飞机的叔叔样子真潇洒,或者为自己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而激动得要命。

我和阿强准备出门找几位老朋友,我刚站起身,阿强神秘地摆摆手:“我们悄悄从走廊溜出去,别让京津听见,这孩子越来越会闹了。”走到楼下推自行车时,京津追了出来:“叔叔别走,你还没带我坐飞机呢!”阿强的姐姐跟出来拉住了他:“叔叔有重要的事要办。”京津死劲挣扎着,眼泪流了出来,希望我改变主意:“我不管,我要坐飞机!”

阿强翻身上车:“来不及了,咱们快走吧。”京津那饱含泪水而又充满乞求的眼睛使我不敢直视,我埋着头蹬车走了。身后京津哭喊着“叔叔,带我坐飞机!”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一个孩子欠下了一笔怎样的债!

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外地生活,再也没见到京津了。我想再过几年,京津也该长成个小伙子了,会有其他孩子叫他叔叔的。他是否会想到,自己开飞机的叔叔,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这么些年一直作为一个最普通的人在地面上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并为自己未能兑现的诺言而愧对着一颗童心;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曾经有过为一架并不存在的飞机,为一个梦而哭泣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