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冰上舞蹈的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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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缪斯的缺席

一个时代如果没有诗照样能够存在,但那是怎样一种存在啊!车轮滚滚,汽笛长鸣,旧社会的篱笆被冲撞得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铁一样的人生法则和价值规律。牧歌烟消云散,诗人流离失所。是到了宰杀坐骑、推卸盔甲的时候了?抑或在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中枕戈待旦?

奥林匹亚山上诸神的盛宴如期举行,杯觥交错,惟独缪斯缺席。

世纪末,我在北方清寒的寓所里目睹了一场人与神的冷战。每位诗人心中,都埋藏着一座刀光剑影的特洛伊——构成永远的伤口。为海伦而殉葬是我们的幸福,也是我们的悲剧。没有哪种信仰需要我们充当马前卒,已经不再是峨冠长佩、笑傲江湖的时代。木马计失效,单相思无益,因为海伦下落不明。谁是阿喀琉斯,谁是赫克托耳,都变成毫无意义的评比;英雄末路,谁能维护一座城市的荣誉?举鼎的膂力、逐鹿的勇气,在被愚弄的战役中损耗,因为我们的元帅是一个影子,我们接受影子的操纵——为其真实性辩护、向风车与火车挑战——而流出的血却是热的。伤口的疼痛是惟一的真实,胜败荣辱退居其次。

一切都像极了,二战期间骑兵师向坦克阵营冲锋的场面,牧歌悠扬的农业文明在烟囱密布的工业社会面前所遭遇的惨败。落马的英雄们,请原谅我回眸之际的悲凉——虽然我宝刀未老、兵书尚在。多少次我们互相鼓励:“给我顶住!”多少次我们风起云涌:“东方不败!”在美元、股票、灯红酒绿的冲突中,我们是东方最后一个莫希干人,呕心沥血射出理想主义的最后一支响箭。弹尽粮绝,已经到了给烧红的枪管上刺刀的时候了,已经到了凭借血肉之躯冲出隐蔽的战壕的时候了。

我见过众多的弟兄们为下顿饭、当晚的住宿乃至明天的收入发愁的情景——他们对生活的要求极其低微,仅希望写诗的墨水瓶在没有暖气的旅馆里不致于封冻。然而社会的变迁注定了他们无法成为杜甫,卡拉OK舞厅里的饮食男女无法理解《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反而可能对诗人的身份冷嘲热讽。已经到了用隔宿的诗稿默默包扎伤口的时候了,已经到了用伤口来呐喊、来朗诵最重要的一行诗的时候了。我不赞成所谓冷静的写作原则,手持手术刀的语言操作不过是高空平衡技巧,已经不再是放卫星就能五谷丰登的时代。我呼唤激情的回归,我们需要它——哪怕用来歌颂自己的失败。这才是缺席的缪斯所遗留的惟一的命题:诗人在物质至上的本世纪末所遭遇的挤压、困惑乃至生命本能的痛苦——这或许能帮助我们获得思想者的深刻?

缪斯,作为世俗生活与神话境界之间习惯的纽带,在绝对无神唯物的本世纪末中途殒落,成为人与神之间冷战的牺牲品。物质的巨人惟我独尊、铺张扬厉,提承祭司使命的诗人纷纷被黜,神喻贬值。在经历神曲袅袅的极昼之后,衣裳槛楼的诗人又将搭乘梅杜萨之筏,苦度物欲横流的黑夜——该怎样恢复心态的平衡?

纵然缪斯缺席,我们并非无助。固守高地不是上策,有待发现的是自救的出路。尼采曾预言“上帝死了”,是否为了促成作为个体的公民醒悟自身、当家做主?习惯于锣鼓喧天的诗人啊,在这个单兵作战的寂寞的年代,别寄望于仰仗神抵的恩泽,你要坚信自己,自己就是缪斯的化身,风雨无阻,势如破竹——这至少能促使我们在哪怕最孤独的战争中、在失去对手也没有裁判的角斗场上,都能保持必要的神圣与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