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冰上舞蹈的黄玫瑰
34778700000006

第6章 与毒蛇拔河

1.这是一块获得了生命力的石头,它来自遥远的露天采石场,在佚名的雕刻家的斧凿与锤击下,凸现出模糊的人形——就像从短促的地平线升腾起驼队最初的剪影。在粗重的呼吸和混浊的呻吟中,石头活了,或者说它从蒙昧的面具下醒来了。这是它的使命:为人类隆重地上演一个古老的悲剧。多么伟大啊,整个人类都作为观众环绕在其周围,目睹生与死的抗争,目睹石头的自杀。那挣扎的体形、痉挛的表情,促使我们怀疑:莫非石头本身也会痛苦?

2.从另一个角度理解或许更有意思。特洛伊战争中,祭司拉奥孔得罪了偏袒希腊人的海神,海神遂派遣毒蛇去袭击他父子。维吉尔在《伊尼特》史诗中这样描写:“从平静的海上,有两条大蟒蛇冲着波涛,头并头向岸边游来……它们一直就奔向拉奥孔;首先把他两个孩子的弱小身体缠住,当拉奥孔跑来营救,它们又缠住他,拦腰缠了两道,又用鳞背把他的颈项捆了两道,它们的头和颈在空中昂然高举。拉奥孔想用双手拉开它们的束缚,但他的头巾已浸透毒液和淤血,这时他向着天发出可怕的哀号,正像一头公牛受了伤,要逃开祭坛,挣脱颈上的利斧,放声狂叫。”就在这一瞬间,仿佛中了魔法似的,呐喊消失了,格斗中断了,时间停顿了——世界定格了。我们屏住呼吸,观摹一块恐怖的化石。

3.这或许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手无寸铁的拉奥孔父子和两条穷凶极恶、武装到牙齿的巨蟒。维吉尔借特洛亚战将伊尼阿斯之口如此渲染当时的氛围:“它们在浪里昂首挺胸,血红冠高耸,露出海面,粗壮的身躯荡起水纹,蜿蜒盘旋,一圈又一圈,听得见它们激起浪花的声音。它们爬上岸,两眼闪闪,血红似火,闪动的舌头舐着馋吻,嘶嘶作响;我们一见到就失色奔逃——”记住这一点,拉奥孔父子一开始就被他们所效忠的同类背弃了,不得不在孤立无援的境遇里抵御毒蛇的攻击(确切地说是神的惩罚)。他们简直是在作为人类可怜的替身或牺牲品,去迎接死神的行刑队——这最后的搏斗与抗议注定是徒劳的。然而,还是要搏斗,还是要抗议,《拉奥孔》的真正魅力在于并不完全是束手就擒,而表现了对命运的不妥协性。《拉奥孔》淋漓尽致地传达了人性挣扎的主题,在挣扎的人体与挣扎的心灵上空,象征着无限的天空是面无表情、一如既往的。这种挣扎的全部意义实现于审美,在现实面前是徒然无力的。但我仍然要歌颂那阳光下的角斗:因为疼痛,所以挣扎;因为挣扎,我们才最充分地体现并扩张了这个世界上力与美的限度。肌肉是绷紧而非松弛的,神情是痛楚而非冷漠的,形体是动作而非静止的——这就是力的尺度。力的尺度就是美的尺度。

4.人类的神话有一部分达成人与神的和解,另一部分则强化人与神的冲突。从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开始,人类学会用天堂盗取的火种照亮自己,拒绝向黑暗与强权投降——它不再是神温驯的俘虏。拉奥孔同样是被缚的,而且是被巨蟒束缚的,在死亡几乎已成定局之时,他仍然未放弃最后的、哪怕最微弱的抵抗。这就是雕塑中的《拉奥孔》:左手攥紧毒辣的蛇头,右手把盘旋的蛇身高高举向空中——就像竭尽全力要握碎荆棘或闪电一般。那撑持、抗衡而赢得的每一秒钟都是胜利,弱者的胜利。我简直以为:这是在和毒蛇拔河。是的,人类在和神拔河,和灾难拔河,和死亡拔河。毒蛇甚至不再是真正的对手,它不过作为人与神力的道具。一端,是背水一战、再无退路的拉奥孔父子;一端,是隐形于空气中的厄运。在神的大家庭里,人类一开始就算弱小民族,饱受欺凌;神一向采取愚民政策,一旦人类偷尝禁果,出现觉醒的先知,它便以暴君的面目实施报复与惩戒。拉奥孔无疑也触犯了神的禁忌,他在刑场上的肉搏并不足以改变从天而降的判决——但《拉奥孔》毕竟惊心动魄地演奏了一曲失败者的凯歌。哦,那令人窒息的美,那令人窒息的几乎近似于欢乐的痛苦,那被生活打败却赢得了美的胜利者……

5.远渡重洋的两条毒蛇该怎样命名呢?我想,一条叫灾难,一条叫痛苦。神的特派员,神的刽子手,神让它们来捉弄人类的。而拉奥孔面对威胁一赌鱼死网破的抗争,象征着人类的宿命。咬牙切齿,和毒蛇拔河。

6.当人类满头虚汗地和神掰手腕,谁能作为裁判出面调停?谁对人类的困境充满同情并暗助一臂之力?只能是自己。只能是自己残余的勇气与信心。以眼泪和耻辱作为抵押,从悲剧中源源不断地支取力量——多少个世纪过去了,人类的代表没有颓废地倒下,仍然以最后一丝呼吸僵持在大理石基座上。从来不曾开始的起跑,永远不会结束的冲刺。整个人类是拉奥孔的啦啦队。

7.拉奥孔就这样被痛苦判了无期徒刑。筋骨毕露,遍体鳞伤,仰天长啸,痛不欲生。让所有仁慈的阳光凝聚成一束探照灯柱,笼罩在这位被痛苦实施了定身法的老人身上吧!多少年了,一代代人出生又死去,拉奥孔仍然活着,在石头里喘着。拉奥孔仍然在无声地呐喊——哪怕他抵抗的对象也已变成石头了。悲剧是一种集疼痛与美于一体的艺术,悲剧里的英雄是痛苦的英雄。他不仅要独自忍耐痛苦,还要向潮起潮落的观众展览痛苦——仿佛伤口是他惟一的价值。石头也会疼痛,更何况古老的心灵和古老的伤口?当昆虫在松蜡演化的琥珀里做永远的挣扎——时空里静止的,痛苦也可能表现得安详。《拉奥孔》,一尊由世界的泪水凝聚成的巨大的琥珀,仿佛在以沉默讲解:痛苦是人类的命运,挣扎则构成人类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