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上去!把你们的血流干!
或者退下来,继续看举国沦丧!
---某军官如是鼓舞士兵们。
剧烈炮击产生的震动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连续了很久丝毫没有一丁点儿暂缓。
我和马进义像是同坐在一辆没有避震功能的马车上,身体随着大地的颤抖不受控制的晃动,如锅底转圈的两粒豆子,而且这辆马车以流星般的速度飞驰在石子儿凸陡的临崖险路,分分钟有被掀裂的风险。
我晃悠着身体趴到水泥浇筑的浑厚水泥孔对外看我们的阵地,只见眼前人为挖掘的大地裂缝中,无数股泥土冲天而起,每一颗炮弹落下,都像落在了一张布满泥土的帆布上,激起阵阵泥浪,不断有炮弹落入战壕内,掀起活生生的血雾和肢体。
纵然心里乱七八糟的辱骂了一万遍,仍改变不了挨炮的现实。所以只能乖乖的听天由命,只希望这座德国工事能尽量减少一些我们的伤亡。我甚至在想,要死就干脆直接死掉,如果受了伤,那只会让你更难受的死掉,难受到让你宁愿爬出战壕去吃一百颗三八式步枪的子弹。因为我们没有医疗救援,昨夜的白刃战之后,我看到了很多重伤员的痛苦,我们甚至连作简单伤口包扎的绷带都为数有限。
报复,这肯定是单纯的报复。我在心里咒骂着山下的日军炮兵,无可奈何听着轮番接换的上场炮弹。
轻迫击炮、中迫击炮、山炮。山下的日军炮兵像在做强大的军火排场展示,不断的嘲笑着山上阵地里的这支中国军队,倘若把这种炮火排场用两个人的对话来转换,就好像一个土财主在骂,“你们这群乞丐。”
马进义的部队有两门九十毫米迫击炮,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在还击,或是否已经被炸死,在日军不间歇的轰炸里,我们可怜的炮兵根本毫无存在的感觉。
“赚啦。”马进义好像是滚还是爬到我身边的,我不知道,因为我还专注在水泥孔外泥土和血肉横飞的世界里,几乎要忘了他的存在,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我的马克沁和五个和我一样的倒霉鬼,他们是否和我一样暂时安好?
“赚啦赚啦,真的赚翻啦。”马进义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和我一起看着外面,与我不同的是,他脸上满是欣喜,若狂的欣喜,和他独一无二的代表性神情,那样子,就好像恨不得屁颠屁颠的跑出去把无数疯砸下来的炮弹双手接住。
“什么赚啦?”我捂着要被震落地的锅盔问。
他贼兮兮的笑,且越笑越近乎到了某种变态的程度,欣喜得把头都埋在了我肩膀上伸手比划着,“哈哈哈,这小日本可是真有钱啊,快一个小时了呀,按平均每分钟我们这个山头落弹八十枚来算,咱们浪费了他日本天皇多少私房钱啦?”
我像生来就注定是要用来讽刺他的疯癫而存在,大声回应他,“疯子!你就是个疯子,活没能好好活,现在死也不让我们好好死,你看看外面,等山下那群****的打完了炮,我看你还能不能从泥巴里刨出来两个连!”
他瞪着眼似模似样的掰手指头,完事后又恶笑着狠狠拍了下我本就难以保持平衡的锅盔喊,“你小子不会算账!一百一十具杂碎外加上最少五千枚炮弹,还有山那边只会学兔子跑的混蛋,我们哪里亏啦?”
我对他的厌恶来自于他看似痞子非痞子般的做作,好感也来自于他痞子般的疯狂和自信到极点的算计。是的,这样一想,我们确实是赚了,这一顿排山倒海的炮击,起码能让不久前离开的团座,还有无数依旧保持着溃退步伐的混蛋心里多少觉起些遗憾。拜他所赐,我们这座延绵不到十里的山头阵地,在这一阵炮击下来后连残存的树木都燃烧了起来。
在日军炮弹疯狂的报复式火力覆盖轰炸完毕后,山头上原本尚算茂盛的林群被炮火褪除了一大半,和我们一样还幸存着的,也多数被燃烧了起来,倘若山下的日军有白磷这玩意儿,那恐怕我们又会平添无数被泥土烤熟的尸体。
“看到没,那些杂碎也穷啦,没钱撒啦。”炮击终于在忐忑中停止下来后,马进义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我们一起走出暗堡。映入眼帘的惨况不忍睹视。
被炮火掀起的漫漫沙石里,连带着被一同掀起来的是人的尸体,跟冒着烟的木头混烧在一起,发出阵阵让人恶心的肉类糊臭;还没完全被沙石掩埋的尸体半埋在蓬土中,脸已经跟灰色二字成为一体;还有被炸成两瓣都还抱着枪的尸体;消失的树荫不复存在,吹来的山风卷着硝烟消散。
我见过这种情形,我也跟马进义描述过这种情形,但当这种情形再一次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这种感觉真的比任何一次都要痛心。
马进义把捷克式轻机枪扛在肩头,和我一样默不作声的看着无数起触目惊心。
我实在不愿再把目光停留在阵地上,就转过脸来看着他,本以为他会一如既往的疯吼几句壮志激语,没成想他却双膝盖一软,噌地一声跪在了地上,然后十分严肃的正着脸对着眼前的断瓦残桓重重地磕了三记响头。
他跪了有一两分钟,在这一两分钟里,他又变成了义正言辞的正人君人。似乎在他的行为世界里,正人君子和无耻小人只介乎在一线之间,而他,可以在一两秒钟内随心的在这条准则线之间来回跨越。这是一个正常人无法做到的,在我眼里,他是不正常的,但他的不正常,我渐渐开始明白是因为他心中有张完整的中国版图。完完整整的,容不得一丝分裂。所以他在遇到的每个人面前,都用极不符合常理的方式想让他所面对的人明白,这张完整的版图,我们是可以把它修复到它原本该有的样子的。
他跪够了,然后站起来,目光深邃地看着山下和我说,“龟儿子,我现在觉得你应该活下去。”
我麻木的回答,“我体积不大,死后跟你们挤在这山顶也浪费不了你们多少空间,别嫌弃我。”
他把捷克式轻机枪倒立起来,用枪托狠狠锤着地,“我******觉得该有人活下去告诉后面的混蛋,也告诉以后的人,我们******在这里做过些什么,更要告诉那些只为知足常乐的人,我们他妈偌大个中华从秦始皇朝到现在,就他妈没有哪个朝代的军队像我们能把仗打成这样的!”
马进义的话,让我的心像被打了无数个结,一段一段的开始跟着他痛,连着身上的每一根神经。
我回答他,“这事儿你得另找高明去,我就一溃兵,我只做我现在该做的,我不想去背负那么重的担子。”
说完这句话,我开始拼命的要把马进义带给我的‘负面情绪’从脑袋里排斥出去,这样做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跟他在一起,所以我第一个想到了我的重机枪组,和那里的五个弟兄,心里嘀咕着他们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的在想着他们。
于是我加快了脚步,迈过尸骸和弹坑,只为快点摆脱马进义和周边的哀嚎和惨叫。
组合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他让你有所牵挂和有所顾虑,所以我一路上迈步翻坑,只为了能快些见到这个阵地内无数个类似我这个组合中的五个兄弟。越接近我原来的位置,我越在心里祷告:你们一个个千万都别出事。憨厚的周德胜两兄弟,爱发牢骚和爱顺着孙四品任何牢骚的李山,还有开得起任何玩笑都不会生你气的湖南人龙柳福六子。
但偏偏越接近他们,我越沉不住气,因为我看到我们所处的机枪阵地边缘已经被炸出了数个炮弹坑,穹顶上也有一个大窟窿。而里面,没有传出尚有人幸存的迹象。
我呆在不远处。直到我看到里面走出一个灰溜溜的人影。是六子。
六子见我站着不动,咧嘴一笑,不难看出他比我更高兴,“咦嚄。组官长做么子呢,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么?”
家。六子口里说出这个字,真的比一万句四字吉言更受用。我几乎是跑了过去,跟着六子回到工事里,瞧见另外四人正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半口的套弄着一个尖头的玩意儿--一枚七十五毫米山炮的炮弹。
“哈哈。”六子得意地笑起来,“剁脑壳的东洋鬼要着气死,这个炮没响呢。”
孙四品和他们都像是刚被从泥土里刨出来的山药,他把衣服直接扯掉了一边袖子,然后在其余三人的帮助下合力轻轻扯出弹头,然后一点点往外走,把那颗炮弹抛到了我们跟一线战壕间的空旷地带。回到工事里,孙四品的第一句话就是,“去你小日本的大尾巴天皇,差点被他娘的整死一窝了。”
见我喜滋滋的盯着他,又没好气的来了一句,“你这笔杆子也舍得回来了啊,去那个犊子长官那捞啥吃的来了没?”
我喜滋滋,发自内心,因为孙四品脸上的表情分明就写满了掩饰不住的高兴,虽然他只是擅长唠叨、牢骚。更让我心生乐意的是,我们的工事顶盖在中了一发炮弹后,居然准确无误的又落下了第二发,而这第二发直接把顶盖砸穿后落在马克沁的射击位置,居然成了哑弹。这种绝世无双的奇迹,让人不敢相信其发生的可能性,但它偏偏发生了。
这让我们六个人相对大笑了起来,无比庆幸的同时,不约而同的一起诅咒着彼此的不幸。
周德胜拍干净弟弟周德顺身上的泥土,“我把你从泥巴里头挖出来,手指甲都扣反过来了,个人好生点哦,万一哪天我遭小日本弄归位了,没得哪个还肯这样去救你。”
父母不在,长兄为父。我们看着周德胜的长叮短嘱,心里都在说,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日军的步兵并没给我们留有多少喘息的时间,炮声消停下去没多久,一线战壕里就有哨子翻滚到射击位置,用四川方言大喊着,“来啦,来啦,小日本上来啦。”
马进义的声音又在三个战壕间吼了起来,“看看你们身边死去了的弟兄,同情一下还没死透的活人,拿好自己手里的账本,欠债的孙子又要上来啦!把他们放近了再开枪,我要你们保证自己的第一枪都能干死一个杂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