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杆子轻轻放倒,衙役躬身将轿帘挑起,一个穿着蓝青色团领官服绣着鸂鶒补子的男子,冷笑着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正了正头上的三梁忠敬冠,冷冷的环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百姓纷纷垂下头不敢对视,脚步也都一退再退,直到后脊梁靠到墙上。
“何人在此聚众闹事儿?眼中就没有王法了吗?”男子说罢,再次环视四周,见无人敢抬头,鼻子中重重的哼了一声。
轿子中出了的男子穿的是七品文官的服色,三十岁左右年纪,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倒也生的还算不错。方翔一看他的打扮,再看见官衔牌上的文字,知道此人肯定是肃宁知县刘居安。
“大人来的正巧,这里正好是来了一伙贼子,我等正要拿下解送官府!”方翔嘴里叼着烟,慢悠悠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哦?贼人在何处?”刘居安早就听说过方家大少爷的纨绔之名,再看见他嘴里叼着烟卷的样子,不屑的撇了撇嘴。
“大人要给我等做主啊,方翔聚众闹事殴打官差,还割了我的耳朵!”李班头用手捂着头,哭天抢地的哀嚎。
方翔也不答话,只是狠狠的抽了两口烟,烟头的红光顿时亮了起来,突入,他毫无征兆的将半截烟头丢了出去。
“啊!”
李班头一声尖叫,半截烟不偏不倚打在脸上,火星燎了头发,炽热的烟头顺着脖领子钻了进去,
“好大的胆,就敢当着本官的面殴打官差!来人,把他给我锁了!”刘居安反应过来之后,勃然大怒道。
衙役和帮闲抄着铁尺和水火棍簇拥上来,将方翔和莫小栓等人团团围在当中!
“我想请问,大人想要做什么?”方翔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道。
刘居安深吸两口气,强压着惊惧的心情,装出威严的样子道:“尔等当众殴打官差,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方翔半晌不语,突然“噗嗤”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大人不问青红皂白,我笑大人错堪贤愚,我笑大人不辨忠奸!我笑大人不识盗跖颜渊!”方翔指着刘居安连珠炮般的道。
刘居安的鼻子险些被气歪了,围观人群中也是一阵嬉笑,方翔居然把戏文中的词都搬出来啦,偏偏还说的那么利落。
“请问大人,你要治我什么罪?”方翔再次嚣张的伸出食中二指,莫小栓极为配合的掏出一支深褐色的卷烟递过去,又飞快的跑到秦家老店讨来蜡烛点燃。
刘居安被方翔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气的浑身发抖,也顾不得“不得罪巨室”的官场戒律,咬牙切齿的咆哮道:“大胆,你竟然对本县如何无礼,莫非真以为本县治不了你的罪?当着本县的面还敢大模大样的坐着?给我跪下!”
衙役们齐声助威:“跪下!”
方翔翘着二郎腿,笑嘻嘻的问道:“大人要拿我,请问我有何罪?”
刘居安气的七窍生烟,小白脸憋成了酱猪肝色,他不顾形象的跳着脚骂道:“混蛋!你是我治下小民,见了本官不跪就是罪过!”
方翔笑道道:“在下虽是大人治下小民,可在下是监生,依例是不跪的,纵然在下对大人仰慕已久两个膝盖不由自主的想跪,奈何朝廷的法度不允!”
刘居安这才想起,自己早就听说过,方翔曾经捐过监生,见了官员还真没有磕头跪拜的道理。
“如今这功名也贱了,不论是生张熟魏的,哪怕是胸无点墨大字不识一个,只要银子捧了去,监照就拿回家去,就是头猪都算是监生了!现在的国子监好比是婊子窝,张三来了张三嫖,李四来了李四嫖!”刘居安白了方翔一样,不屑道。
说完这句话,刘居安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感觉自己的比喻相当的精彩,当为之浮一大白!
方翔的火气也被拱了起来??骂街是吧?骂街抽你!
换了别的朝代,就凭刘居安把国子监比作妓院,被人举报上去就能罢官夺爵,不过大明文人无行,嘴上一向不积德,官场风气向来如此也没人会深究。
人家气来我不气,气出病来中他计???方翔默念不气歌,抽了两口烟之后抬头看见了官衔牌,微微笑了起来。
“在下胸无点墨,昨日听过一个上联苦思了一整夜也没个头绪,正想请大人赐教一个下联!”方翔嬉皮笑脸的道。
刘居安扭过头,气呼呼的不说话。
方翔也不着急,继续问道:“请问大人,‘为如夫人洗脚’该如何对下联?”
刘居安的小白脸绷的更紧了,几乎能听见他“咯吱吱”磨牙的声音。
围观的人中凡是识文断字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见方翔斜着眼睛瞅着那面“赐同进士出身”的官衔牌,皮笑肉不笑的抽烟。
刘居安气的浑身发抖,方翔的眼神分明已经把下联清清楚楚的告诉了他“赐同进士出身”。
这联对的倒也工整,只是同进士对如夫人,其中的含义却差堪玩味了。小老婆和老婆一字之差,但是地位却判若云泥,如果没有犯七出之条,哪个男人敢随便休妻?停妻再娶的罪名有谁担当的起?妾侍不过是玩物罢了,就连苏东坡都经常把玩腻的小老婆送人,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头。
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谓之“三鼎甲”,赐进士及第,从第四名传胪开始就是二甲,赐进士出身,到了三甲则多了一个字“赐同进士出身”。进士,同进士,多了一个“同”字却天差地别,同进士,那和进士是大不相同???这个“同”在,其中的含义正是大不相同!
十年寒窗苦读,名在孙山之前总算是位列三甲,总算是有了登堂入室的机会,不负平生固然可喜,只是这“进士出身”之前加了个“同”字,好比是饥肠辘辘的人面对着满桌的珍馐美味,却发现盘中赫然有个硕大的绿头苍蝇,为肚肠计不得不伸筷子,可一伸筷子又着实是恶心的难受。官场中人,凡是稍有自爱之心的人,都会将“同进士”的身份当做难以洗清的难言之隐。
尤其是那些同进士出身的官员,有朝一日青云际会做了大官,更是对自己出身三甲的事情讳莫如深。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方翔的这一联,分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刘居安一个响亮的耳光。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刘居安杀人的心都有。
片刻之后,气的浑身颤抖的刘居安突然冒起了冷汗,酱紫色的脸如同死人般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