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公确坐诗语讥讪帘中,台谏章疏交上,必欲朝廷诛殛,宰执侍从皆谓当然。范忠宣公独以为不可,遂于帘前开陈:方今圣朝,宜务从宽厚,不可以语言文字之间,暖昧不明之故,诛窜大臣。今日举动,宜与将来为法式,此事甚不可开端也。疏云,盖如父之有逆子,虽天地鬼神不能容贷,至于父母亲致于必死之地,则却恐伤于恩。臣之区区,实在于此。
蔡京知开封府,用五日限,尽改畿县雇役之法,至政事堂白温公。公喜曰:“使人人如待制,何患法之不行!”绍圣初,子厚入相,复议以雇役改差役,置司讲论,久不决。京兼提举,白子厚曰:“取熙宁、元丰之法施行之耳,尚何讲为!”子厚信之,雇役遂定。京前后观望,贤如温公,暴如子厚,皆足以欺之,真小人也。
曾公子固为郡,所至出教事,应下县责其属,度缓急与之期,期未尽,不复移书督趋。期尽不报,按其罪,期与事不相当,听县自言,别与之期,而按与期者,即有所追逮。州不得遣人至县,县毋遣人呼其门。县初未甚听,公小则罚典吏,大则并劾县官,于是莫敢慢事,皆先期而集,民不知扰,所省文移数十倍。事在州者,督察勾稽,皆有程式,分任僚属,因能而使,公总揽纲条,责成而已,庭无留事,囹圄屡空。人徒见公朝夕视事,数刻而罢,若无所用心者,不知其所操者约且要,而聪明威信,足以济之,故不劳而治也。
苏子瞻在黄州,上数欲用之。王禹玉辄曰:“轼尝有‘此心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龙飞在天而不敬,乃反欲求蛰龙乎?”章子厚曰:“龙者非独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龙。”上曰:“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耶?”及退,子厚语之曰:“相公乃欲倾覆人家耶?”禹玉曰:“乃舒宣言尔。”子厚曰:“直之唾,亦可食乎?”
曾公肇事哲宗,时谏官陈以言及东朝与政事被谪,公即奏书两宫曰:“昨者所论,臣虽不知其详,以诏旨观之,言虽狂,其意则忠。何则?以疏远小臣,妄意宫闱之事,披写腹心,无所顾避,此臣所谓狂也。皇太后有援立圣明不世之大功,有前期归政过人之盛德,万一有纤毫可以指议,则于清躬,不为无累。以忧君之诚,陈预之戒,欲以开悟圣心,保全盛美,忘身为国,臣子所难,此臣所谓忠也。以臣愚计,皇帝以所言狂率而逐之,皇太后以天地之量,隐忍包容,特下手书留之,则天下之人,必曰皇帝恭事母仪,不容小臣妄议,其孝如彼;皇太后功德巍巍,而能含洪光大,虽有狂言,不以为罪。其仁如此,两谊俱得,岂不美哉!”初得罪,左右无敢言者,公独尽言,请复旧职,其犯颜撄鳞,率此类也。
范忠宣公知庆州,饿殍满路,公欲发常平粟麦济之。州郡皆欲俟奏请得旨而后行,公曰:“人七日不食即死,何可待报?倘不许,吾当坐罪!”范纯仁为襄城县令,襄城之民,不事蚕织,鲜有植桑者。公患之,因民之有罪而情轻者,使植桑于家,多寡随其罪之轻重。后按其所植荣茂,与除罪,自此人得其利。公去,民怀之不忘,至今号为著作林。著作,公宰县时官也。
刘元城遍历言路,正色立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每以辨是非邪正为先,进君子、退小人为急。其面折廷诤,至当雷霆之怒赫然,执简却立,伺天威少霁,复前极论。一时奏对,且前且却者,或至四五。殿庭观者,皆汗缩竦听,退则咨嗟叹服,至以俚语目之曰“殿上虎。”元城云:初登第,与二同年谒李若谷参政,三人同起身请教,李曰:“若谷自守官以来,尝持四字:勤、谨、和、缓。”其间一后生应声曰:“勤、谨、和,既闻命矣,缓之一字,某所未闻。”李正色曰:“何尝教贤缓不及事,贤且道世间甚事不因忙后错了。”元城尝与人言,当官处事,须权轻重,务合道理,毋使偏重,可也。夫是之谓中。又言:“元囗间尝谒见冯当世,当世与予言,熙宁初与陈叔、吕宝臣同任枢密,叔聪明少比,遇事之来,迎刃而解;而吕宝臣尤善秤停,每事之来,必秤停轻重,令得所而后已。事经宝臣处者,人情事理无不允当。”器之因极言秤停二字,最吾辈当今所宜致力,不可不详思熟读也。宝臣即惠穆公也。
职方张琪知江阴,军吏盗钱三百贯,盖三十年矣。发其奸,捕系数十人。转运使赵廓谓曰:“此应赏典愿窜吏,吾以闻。”琪惨然曰:“杀人以求赏,可乎?”悉召吏谕之,以偿钱则贷出,不尔,尔曹死矣。吏之亲属闻者,争出钱以偿,十日而足,乃推二人死者为首,余悉贷不问。廓愧且叹曰:“公长者,非吾所及也。”琪乃简肃公之婿。
陈忠肃公攻蔡京之恶,京致情恳,以甘言啖公。公曰:“射人先射马,擒贼须擒王,不得自已也。”攻之愈力。
明道先生曰:“一命之士,苟存心于爱物,于人必有所济。”明道先生作县,凡坐处,皆书“视民如伤”四字。尝曰:“颢常愧此四字。”
龟山先生语录云:“孔子言居上不宽,吾何以观之哉?”又曰:“宽则得众。今人只要事事如意,故觉见宽政闷人,不知权柄在手,不是使性气处,何尝见百姓不畏官人,但见官人多虐百姓耳。然宽亦须有制始得,若百事不管,惟宽大,则胥吏舞文弄法,不成。官府须要权常在己,操纵予夺,总不由人,尽宽不妨。”
郑忠穆公事高宗,时苗傅、刘正彦谋逆乱,以上为睿圣皇帝,册皇太子即位,公庭立面折之,不能夺,私窃谓逆贼凶焰炽甚,非结外授无可为者,乃上章待罪求去,将北走平江、金陵,与吕颐浩等议兴复计。太后降诏不允,迁中丞。二凶窃威福之柄,肆行杀戮,日至都堂,侵紊机政。公抗章力言,乞告示,傅等宜一遵典法,章留中不下。公对恳请,降付三省施行。章下,傅等果出怨言,然少戢矣。即遣所亲承议郎谢向更姓名,微服为贾人,徒步如平江,见张浚等,具言城中事,令严设兵备,张声势,持重缓进,使其自遁,无致城中之变,惊动三宫,此为上策。浚等闻之,皆感激奋励,为赴难计。又忽宣诏,以上为皇太弟、天下兵马大元帅,幼主为皇太侄、监国公。震怒不知所为,即与大臣讲议,以为唐之睿宗传位皇太子,以听小事,自尊为太上皇,以听天下,则稽之于古为有法,行之于今为得宜。太后依旧垂帘同听政,以安人心。其命遂已。既而义师西向,上复位,公之力为多。
吕舍人本中云:“忍之一字,众妙之门。当官处事,尤是先务。若能清勤之外,更行一忍,何事不办。书曰,必有忍,其乃有济,此处事之本也。王沂公曾尝曰,吃得三斗酽醋,方做得宰相,盖言忍受得事也。韩魏公语录曰,欲成大节,不免小忍。和靖尹公曰,莫大之祸,起于须叟之不忍,不可不谨。”吕氏《童蒙训》云:当官者先以暴怒为戒,事有不可,当详处之,必无不中。若先暴怒,只能自害,岂能害人。前辈尝言,凡事只怕待,待者,详处之谓也。盖详处之,则思虑自出人,不能中伤也。又曰:前辈尝言,吏不怕严,只怕读。盖当官者详读公案,则情伪自见,不待严刻也。吕氏《童蒙训》云:当官处事,但务著实。如涂擦文字,追改日月,重易押字,万一败露,得罪反重,亦非所以养诚心、事君不欺之道也。
虞公允文为相,事孝宗。时北使乌凌阿天锡来贺庆节,见紫宸殿,既跪,进其主书,因跪不起,要我以故事所无之礼。左右失色。公请驾兴上入内,天锡色沮。公遣阁门传宰相之令云:“使人奸礼,有诏放仗。”使介还馆,更相谯责。乃因傧者恳祈,诘朝再见上寿,遂极恭顺,朝论称快。公下其事于边郡,令檄北朝。天锡归,果获罪。虞允文每曰:“宰相无职事,旁招俊义,列于庶位而已。”怀袖有一小方册,目曰《才馆录》,闻人一善,必书。再谕蜀,首荐汪应辰、赵雄等六人。及为相,首用胡铨、张震、洪适、梁克家、留正等二十人。一时得人之盛,凛凛有元囗、庆历之风。
洪忠宣公皓奉使大金,军前归,别持太硕人拜且泣。时长子甫十三岁,以下皆襁褓,呱呱环列,行路人不能仰视,公弗子也。间关至太原,留几一年。金遇使人,礼益削。及至云中,大帅尼玛哈迫之使仕于刘豫,公曰:“万里衔命,不得御两宫以归,大国度不足以有中原,当还诸本朝,乃违天以奉逆豫,豫可磔万段,顾力不能,忍事之耶?今留亦死,不即豫亦死,与其偷生狗鼠间,宁甘鼎镬不悔也。”尼玛哈怒,命壮士拥以下,执剑夹承之。公不为动。旁贵人曰:“此真忠臣也。”止剑士,以目为跽,请尼玛哈怒少霁,遂流递于冷山。流递,犹中国编窜也。云中至冷山,行两月程,距金二千余里地。苦寒,四月草始生,八月而雪,土庐不满百,皆陈王固新聚落。固新使诲其八子。或二年不给衣食,盛夏至衣粗布。蕃课四隶,采薪他山,尝久雪,薪尽,至乞马矢,煨面而食。困辱十年,多为诗文以讽,皆忧国伤时语。固新尝得献取蜀策,持以问公,公历陈古事梗之。固新锐欲吞中国,曰:“孰谓海大,我力可干,但不能使天地相拍尔。”公曰:“兵犹火也,弗戢将****,岂有四十年用兵不止者!”又数数为言所以来为两国大事,今既不受使,乃令深入教小儿。兵交,使在,礼不当执。固新或应或否。一日,大怒曰:“汝作和事官,却口硬,谓我不能杀汝耶?”公曰:“自分当死,顾大国无受杀行人之名。此去莲花泺三十里,使之乘舟,一人荡诸水,以坠渊为言,可也。”固新义之而止。后归,上曰:“洪皓身陷敌中,乃心王室,孝忠之节,久而不渝,诚可嘉尚。”二子皆中词科,亦其忠孝之报也。先圣福善祸淫之训,于此可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