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四俊斗诗
这几日不知为何,天气逐渐变暖,我却越来越畏寒,平常残炙也不甚爽口,但见了糕点糖屑又十分馋涎。身子也越来越慵懒,寅虽在抓紧作画,我前堂也懒得常去。一年长斑蠊告诉我:“大王有了喜孕。”
我当下一惊,莫不是附体之前,身子早就受污?我问道:“近日头晕,记忆有失。告知我交配者何虫?”
那长者一脸疑惑,在我们蟑螂界,雄虫自管交配,不问孕事,不像人类需要尽为夫为父之责。但我既问,也不敢不答:“应是那红背金边蠊。”我族之中,宗派无数,虽形体大同,但身材大小各异,肤色却多以黑、褐、黄三色,红背黄边的,倒不多见。
“平素倒没注意有这等虫蠊,也不属本地种群。”我奇怪道。
“确实不是本地虫。我们这地界,本是风月场所,平时外来客多,遗落不少,因此种群也杂。当然大多数水土不服抑或被我等吞噬,善终留嗣者不多。这红背金边,体格太强,我等无之奈何。当日交配,也非你所愿。”
“你去把它找来见我。”我吩咐道。
须臾,老斑蠊带来红背。那红背虽然强壮,估计也知晓当日我反擒刀螳之勇,一路维诺,神情紧张。
我心中有了主意,故而笑道:“今日寻你,不为寻仇。现在我有身孕,只想知道其种何源?”
那红背道:“我本来自澎湖,人类称之澳洲大蠊,不意被一弗朗机人乘船携此。”
“弗朗机?是何许人也?”我惊奇道。
“弗朗机乃是这地人称呼,长身高鼻,猫晴鹰嘴,拳发赤须,身上有种怪味,应属另一人种。”
“哦,未曾见过。这人种怎会在此?”
“我也不晓得,只偶尔听一俩闲语,说是与宁王做些火器交易。”
“你且上前两步细说。”我道。
我本来就没心思听这厮胡语,只是虚应。那红背失了防备,走上前来,我看准时机,一个伸头,朝他胸板和头部的软皮咬去。红背没来得及反抗,便断了头颈,身首落在两处,兀自翻腾,复眼充满不解与哀怨。
虽然人虫殊途,我不能与寅结缘,可这身子也不能随便给糟蹋了。我心中暗想。
老斑蠊大惊:“大王不是答应不杀同类?”
我冷笑道:“此等外来异种,怎是同类?况且我也没说让尔等吃了。”
“那大王身孕如何?”老斑蠊又问。
“带我产下卵鞘,随他生灭。”我冷冷道。
老斑蠊见我如此狠绝,也不敢再语。
既除掉红背,我想起寅几日作画辛苦,便要赶去探望。不想大堂之中又多了四个少年。
四个少年中有一人正是当日在驿站茶亭与良辅同在的良弼。原来这四人与良辅俱是同族兄弟,其他三人良政、良器、良贵皆为良弼胞弟,所谓新建五俊原来是这五人。良弼此行,本来托书良辅,家中祖父病重,须回家探望,有知寅在此,桀骜之心难栓,故特邀其他三人,前来拜会。
只听那良辅道:“良弼,休得无礼。唐先生高才博学,德厚望重,岂是你等可比。”
那良弼道:“唐先生德厚望重,暂且不作论,高才博学,我等正是来学习切磋。唐先生不会嫌我等年少,不屑一试吧?”
良辅还要再言,寅挥手阻止道:“早闻新建五俊玉堂金马,头角峥嵘,今日一见,果然风华叶茂,有志不在年高。若诸位不嫌伯虎身朽,倒是乐意跟五俊切磋诗文,以为珠淄。”
良辅赶忙言道:“唐先生诗书文采,良辅早已领教。良辅自感驽钝,差之千里,不敢与先生攀争。”
良弼颇感失望,仍然道:“比之音律书画,唐先生自然出众,晚辈们不敢妄比,若论诗文,我等皆授于阳明先生教诲,还请唐先生赐教。”
寅惊道:“难怪新建五俊,文采出众,固有天资,我与守仁有同科之谊,公当功莫盖也!”
良辅道:“今日会文,当以诗会友,我等弟兄年幼,不至深浅,若有唐突,俱是学生不是。诸位贤弟,今日我不于其中,仅作评判,唐先生素来谦和,无论厚薄,不可造次。”
四人俱道:“哥哥放心,唐先生大量,我等学习便是。”
我心中暗想,这良弼一行,也甚是狂妄,那允明、征明,寅俱不放心上,这年少轻狂,也是少有。
寅笑问:“良辅弟作判,确实合当。但知今日诗文,从何开题?”
又是良弼道:“唐先生高名在外,我等本指望良辅哥哥为我等打头。今日俱是向先生学习,我等各赋诗一首,先生指点,若有应和,便是晚辈们荣幸,便请先生点题。”
“甚好,素闻新建魏氏世代书香,果然得礼,老夫也不再僭让。谢公云: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四俊在此,可就此做题?”
“甚妙,四美比之四俊,诸位贤弟应知先生美意!”良辅道。
众人俱是点赞,四人中走出最年幼者,不过幼学,却从容不迫,颇得大气,乃是良贵,先做拜揖,再道:“小子年幼,不懂礼数,先赋一首,请先生赐教!”思绪片刻,乃道:
“二月十五桃初香,江左江右日渐昌。
普天皆言春耕志,卯时虽过夜未央。”
良辅由衷道:“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农作好时辰。好诗!”
寅笑道:
“王母桃花小不香,也是仙种落南昌。
欲说彼时麒麟志,尚道此夕乐未央。”
良弼首先不满道:“唐先生分明嘲笑弟弟年少,有失大家风范!且哪里有良辰之说?”
良辅苦笑道:“唐先生诙谐了。弟弟们可知不到十日就是宁王小郡王满月之喜,这首诗可是藏头贺喜之作。”
众人一想,果然,“王爷(也)欲尚”,满月之喜,确实良辰。正踌躇间,寅自道:“这轮是我输了,小兄弟虽年幼,尚知为普天良辰,我这边个人吉日,不算。”
良辅又道:“先生既然谦让,这轮且不算。”
那良器便上来道:“唐先生果然卓见,良器也来献丑。
梅岭山上孤月明,瑶湖水边鱼影清。
杏花楼前得一径,闲来坐听琴瑟笙。”
“好诗,好诗。良辅老弟,洪城风光,尽在其中,此等美景,就是你我也未必得此意境,难为良器小弟这般年龄。”寅抚掌称赞道。
良器自然得意,良弼也复有喜色,良辅道:“且听先生和作。”
寅吟道:
“一林甘露万花明,几道泉声彻底清。
花外客来寻曲径,隔林遥处候吹笙。”
吟罢,寅又道:“这轮的确是我输了一筹,良辅老弟无需评判。”
良辅道:“都是美景,不分高下,唐先生既然谦虚,良器还不快谢让?”
良器赶忙作揖:“先生承让。”
接下来自然是良政,吟道:
“素喜诗书风雅体,馐珍锦衣自难比。
也曾敝帚人前羞,却道诗云子曰里。”
良辅道:“诗书经文,乃是大雅,赏心如此,善莫大焉!”
寅道:“比之良政小弟的大雅,我可是大俗了。”又朝九美这边看过,乃道:
“融融温暖香肌体,牡丹芍药都难比。
钗垂鬓髻甚娇羞,花云飞散清宵里。”
四俊皆惊,不知其情,那良辅却大笑道:“唐先生不愧风流才子,比之良政赏心之苦,这才有赏心之乐,这轮算是先生胜出。”
那良弼仍有不服,辩道:“枕边猥琐之事,也能赏心?”
良辅笑道:“贤弟尚幼,先生乃性情中人。良政所诗,不谓之赏,谓之好;先生所诗,赏心悦目及至胸也。”
三轮下来,也是平手,良弼自感责重,沉思片刻,乃道:
“自古剑胆少琴心,忠贤屏塞天下阴。
不怪新建五俊懒,翠红院里锦裘深。”
良辅听罢,沉脸道:“良弼,休得无礼。”
寅不怒反喜道:“良弼小弟直抒胸臆,虽怨怒愤懑,但侠胆义肠,也是快事,且听伯虎道来:
茶灶鱼竿养野心,水田漠漠树阴阴。
太平时节英雄懒,湖海无边草深深。”
良弼听言,自感羞愧,不等良辅评判,立即跪身拜道:“无知小儿,不知先生高义,适才鲁莽,望先生恕罪。”
寅连忙扶起,笑道:“良弼天生耿直,比之老夫年少时,犹有担当,他日必是国之栋梁。”
良辅这才宽心道:“我早就说与你,唐先生高深,不是你当日所想。还不再谢唐突之罪?”
四人又一起拜谢,寅自是勉力相扶。
良辅又道:“良弼此行,本为托书请回。身为人子,孝为善先。今百花传奇四折已排,还望先生顾忠义大局,替为演练。”
寅肃然道:“良辅老弟但去无妨,伯虎虽驽,也知轻重。九位姑娘天资聪慧,必能毕业。”
那九美一直在旁聆听,一边感叹寅诗才文学,一边感念良辅良苦用心,这会齐身拜道:“多谢魏公子多日调教,小女子无以为报。”
送走五俊,我也舒了口气,寅果然没有辜负我一片舍命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