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强。
是的,我的名字叫小强。在我们蟑螂家族,我是唯一以“小强”的名字载入人类史册的。虽然那一刻来得如此悲壮,但我还是“兹”的一声笑了。我永远记得母亲生前跟我说的:“孩子,这个世界虽然充满凶险和不公,但是你要坚强的面对,我们蟑螂家族没有谁会死在病床上”。我死得其所,我对得起蟑螂家族的列祖列宗。我鄙夷某些生物活得如此龌龊死得如此窝囊,比如阿黄,居然能苟且偷生到老死的那一刻,实在是个奇迹。
我认识一个人,大家都称他唐伯虎,我却喜欢叫他“寅”。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家门前的一棵桃树下。正是阳春三月的天气,天空像洗过的蓝宝石,没有一丝云彩。风吹着我的触须,带着暖暖的春意。母亲领着我们一干兄弟,在桃树下的草丛间散步。自入春以来,这是我们每日的必修活动。远远地,走来一个人,裹着一方青色头巾,廋削的下巴上,一缕苍黄的胡须随风轻扬。我一开始就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因为他的脚步很轻,也很慢,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腾开身子让他走过,但是他却我们上方的高跺停住了。
“桃花净尽杏花空,开落年年约略同。
自是节临三月暮,何须人恨五更风。
扑檐直破帘衣碧,上砌如欺地锦红。
拾向牙罗芳帕里,鸳鸯一对正当中。”
我以为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诗歌了,而且还是正版原唱。我当时简直如痴如醉,全然忘了不远处还有一位绝色娇娥。突然,那人抬起脚要折那垂落的桃枝,这一抬脚,脚下一块硕大的石子便滑落下来,却正好砸在母亲的头上,众兄弟见害事突降,一哄而散。我连忙奔过去,想帮母亲搬开石块,却不料那人折下桃枝,一脚又落在那摔落的石块。我不知道如何表达当时复杂的心情:既不希望我梦中的偶像突然离去,又不能忍受他不断颤抖的脚尖肆意碾着作恶的石块完全不顾逝者的全尸。幸好——
“啊——”,只听得晴天一声霹雳,那娇娥终于残忍的叫起来:“蟑螂!!!”——这是我听过的对于我们蟑螂家族最具嘲讽意味也最为普通人类接受的尖叫,我本能的弓起身,跳到十七点四尺以外的一蔟花瓣下。
“百尺僵虫,生又何苦,死有何哀?小娘子多惊了。”说话的应该是寅。远远的,就见寅捧起母亲的遗体,眼光虽然斜睨着前方,额头依然正对着母亲永难弥合的双眼。
“十三点!”我自始至终认为,吴侬软语里,就这句话最动听最沁我心肺。却不料,那娇娥朱唇刚启,便脚踩碎莲移去,款款然,如白凤飘飘。
“来又匆匆,去又匆匆,佳人如斯,人生如斯。”寅复看母亲,双眼顿生怜意。“虫生多难,归途无穴,待我好生葬之。”遂以桃花覆之,聚之树根,乃持桃枝书曰:宇间万物之灵蜚蠊之首小生寅有幸一睹遗容并祁众花魂福之安之幂然之。
可怜我刚丧至亲,哪受得了如此慰籍之语,早从十七点四尺外一跃而起,紧紧依偎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我知道我最后的归宿将会和这个男人永远的联系在一起。
许多年以后,当我已经疲惫得只剩一丝游魂残喘的时候,我也没法去后悔那一次无悔的选择。我可以有千百次逃离的机会,但是我不是人,我不可能象人那样,即使背叛一亿兆次,也会很坦然的活着,甚至还可以微笑。我是蟑螂,我只能忠于我最初的选择。
寅的居所果然比我家大多了,不但宽敞,而且明亮,晚上一抬头就能看见苍穹中几颗散落的寒星。但这点星光对于人来说是不够的,我经常看到寅用完了蜡烛(寅很信佛,经常深夜到好远的庙里去拜佛,还会带许多未燃尽的蜡烛)就卸下门口的篱笆点起一捧巨大的火把,烧剩的灰烬通常有奇妙的用途,寅会用来碾成细粉用水调和。寅是个大画家,来做客的都这么说。我想画家就是用烧剩的木炭碾成细末再用水调糊,然后拿许多大小不一的刷子或者是带叶的桃枝、红皮的辣椒、揩桌的抹布,也或者是精选一只虫子,蘸上炭糊糊,往一块大白纸上这儿一涂,那儿一抹,然后再落几个字——凡是画一定要题字的,这我知道——倘真是这样,寅的确是个了不起的画家。我见过他许多的画作,或空山新雨、或田园牧歌、或琴瑟歌舞、或奇石异卉,但是最难忘的还是那幅叫做《十八仕女图》的,许多看过画的人都会问寅,那吹箫女子箫下的挂坠真的是传说中楼兰公主佩戴的胸坠——“罗布明月”吗,果然神工鬼斧,精细入微。每次我都会笑得喘不过气来,来回拍打我的翅膀,以支撑我不断发软的六腿。其实,那是我跟寅开的玩笑,那一次,我不小心掉进墨缸,跳出来刚好落在墨迹未干的长箫上。幸好,寅出房活动筋骨去了,我得以悄然而退。寅回来似乎并不奇怪,反击掌称妙,挥笔写下“梦墨”二字悬于厢房顶,时时观之,时时乐之。
寅的嗜好很奇怪,喜欢喝一种冲鼻激口呛肺刺胃的饮料,据他们说应该是酒。这让我很感冒,因为当他喝酒的时候,总有个叫允明的长相虽然清秀,但言行举止不似雄类,颇有那日飘然而去的娇娥之态。其实对于我们蟑螂,是不太关心人的公母雌雄,就像人类看见我们从不会尖叫“公蟑螂”或“母蟑螂”。虽然寅碍其年长,多有谦卑,我却不以为然,其画寥寥,但见手执之扇所绘,可见一般,墨法潦草,实难辨认。倒是天生六指,扶得一手好琴,寅曾笑谑曰“六指琴魔”。但他委实给了我莫大的伤害: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他听谁说过用蟑螂泡酒能滋阴壮阳,居然趁我不备,用纸扇把我打晕,将我浸在酒壶里长达三千六百分之一个时辰——寅真是一个好人,他用小拇指(因为寅没有修剪指甲,可以一直伸到壶底)轻轻把我托起,又用舌头舔舔我的额头,那温润潮湿的感觉至今回忆起来还那么销魂荡心。“壮我之阳,与你何用?想这蟑螂也伴我多日,放他生路吧。”
我一直以为寅不知道我的存在,寅的话语比酒还醉人,我怔怔的竟动弹不得,直到允明大笑着用六指将我弹开,这一弹,还伤了我半翼翅膀。
——那允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据说是染上风寒,自从他将我放进酒壶里,我就知道有这一天,要不是担心因此会伤害寅,我相信那厮还会染上麻风、痢疾、蠕虫感染、气喘、原虫病、微菌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