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桃庵小集
话说阿黄死里逃生,因祸得福,益受寅的宠爱,但有饭局,必带回些荤腥菜肴赏赐,日子倒也滋润。又因此,众人见阿黄与我嬉戏,也不理会,只道畜生愚钝,确是忠主不二的狗奴才,我也因而得以堂皇游行厅堂院落之间,无需再担性命之忧。
那桃坞因拆迁之事,周遭本来破败,不几日又始喧闹。先是旧房拆之半者官府遣人重为修缮,但因材料质量,屡生争端,官府便来调停,便是再补些银两方复如初。后来住户也省些麻烦,事先打点工头,以免诉讼之费。再后来便有众乡绅来此置业,又纷纷至桃庵观摩,点学一二,寅不胜其烦,乃闭门谢客。一日,庭前又有敲门声,院中仆人熟知寅的习性,俱噤声不应,只有阿黄在门前吠啸。许久听得车马声渐远,才有下人开门,却见落地一纸笺,连忙交与寅。寅接过一看,大惊道:“不好,刚才敲门之人乃长洲高玠啊!”原来那纸笺写道:“正德丙子年九月过朔桃坞访子畏不遇:
素闻桃坞桃花仙,仙骨不与俗人同。
趁得秋风仰卧龙,引来黄犬惊书童。
桃园不语叶自茂,莽客欲留门已空。
但愿他日桃花闲,梦墨亭里酌几盅。”
寅素晓李经与高玠相轻,近来与李经密切,因恐与高玠交罪,本来就想寻个机会示好,如今人家登门来访,却失了机缘,好生懊恼。因忙命人准备笔墨,回诗一首,道:
“重茅小构向城陬,杕杜何烦顾道周?
提凤在门惊迅笔,驱鸡上树避鸣驺。
望尘有失迎车拜,扫径还期下榻留。
莫道腐儒贫彻骨,浊醪犹可过墙头。”
诗毕,又反复诵吟,才让下人赶为邮送,又觉不妥,又嘱次日再投。
又过几日,寅仍觉不妥,便欲登门造访,乃唤了车马,往城中而去,至夜深而回,却唤醒众仆,言明日重阳,有要客来访,嘱咐众仆趁早打理庭院。原来寅白日拜见高玠,于府中遇见知府徐赞之弟朝咨。朝咨因赴苏省母,不日将返,因邀桃坞一游。朝咨因闻征明自永嘉回苏探亲,也相邀一并同游。寅因南昌一事,至今耿怀,又不能卸了情面,便又一起邀约,因又遇其门下陈淳,复约了王宠,如此连那高玠,去了随从,也有五人。
翌日鸡鸣,那厨房的婆子便将众人唤醒,分头行事。打理庭院两人,拭桌擦椅一人,又命一人厨中打下手。那婆子昨日晚间已抄了晚上的菜蔬鱼肉,便递与寅过目。寅将蟹、酒划去,言王宠已备,又嘱买些重阳米糕、四盆虎阜金线菊。婆子自是点头,领了银钱而去。果然,那婆子还未归来,桃笙坐了马轿已到,一小厮从轿上抱一坛二十斤的老酒进得院来,又复取一篓阳澄湖闸蟹,个个足有半斤,又取一食盒,盒中置满各色点心。桃笙见过寅,说些父女贴己的私话,乃打发车马回去,自己留下帮为料理。
暮间,征明等人一同而至,又文彭、文嘉随父而行。原来七人相邀登游虎丘,寅顿足笑道:“可恨,你等逍遥快活,将我一人撂在此忙碌俗事。”
王宠也笑道:“哥哥不忙碌,晚上酒菜便没了着向,我们哪有心情闲逛呢?哥哥也是积了功德一件,到时多敬一杯酒便是了。”众人听闻大笑。
寅叹道:“就你履吉调皮。”因引了众人进入正屋堂内。那征明初入桃庵,便邀高玠四处打量,因见池中亭悬“梦墨”,乃道:“一个梦字惊醒多少尘世之人,果然神来之笔。子畏入禅深矣。”高玠也道:“唐兄自南昌返苏,高节尽显,如今桃花庵成,自号六如,深谙禅道,倒似陶公再世,悠然世外,足令我等艳羡。”征明听闻,笑而不语。
那边菜肴齐备,寅便邀众人入席,自是依主宾、官职、辈分、年岁坐定。众人饮酒品蟹,不在话下。那高玠便道:“今日吴中诸贤聚集,若只饮酒谈笑,岂不失了雅兴,埋没诸位才艺,当真可惜。本县有一提议,不如取了色子,行得酒令。我便做个令官,替各位掌数。中者咏物一首,诗裁不限,但凡眼中所见,俱可入诗。”众人皆应,寅便吩咐下人取来两粒玉色。高玠先摇,揭开显四六,按序正是征明。征明连呼不可,寅笑道:“文老弟不要谦让,这头彩非你不可。一来论诗文书画,老弟自是吴中领袖;二来伯虎此番江西之行,亏你所荐,否则哪有陋室重修,皤然重悟?”众人皆当寅风趣诙谐,又纷纷搭腔。征明执拗不过,只好道:“那衡山就抛砖引玉,先来献丑。”因见门前廊下一排菊花,便道:“我便以这菊花为题:
菊裳茬苒紫罗衷,秋日容容小院中。
零落万红炎是尽,独垂舞袖向西风。”
高玠笑道:“此首咏菊,颇有放翁当年咏梅异曲同工之妙,所谓零落红尘碾做泥,唯有香如故。!”众人皆称如意,征明连谢“谬赞”,便与众人共饮一杯。高玠继续掷色,却是一二,中者陈淳。陈淳笑道:“近日家父患恙,卧床不起。今日与众友登高,本有替老父亲祁寿之意,如今便取那重阳年糕,再为祈福。
九月九日望重阳,城内城外蒸糕香。
白玉翡翠一红枣,鹤发童颜在福乡。”
高玠评道:“白阳字句含情,孝亲可嘉,又应了重阳之景,我等便同祝老爷子福体安康!”于是众人齐祝,陈淳感激不尽。
高玠又开,却是双四,众人笑道:“到底轮到主人祝词了。”寅也不好推让,乃巡视四周。当斯时,阿黄与我正在堂前,那阿黄见主人扫视,慌的要吞我入口,却让我与寅目光相交。寅抚掌道:“有了。我便以这畜生口中之虫为题。”众人惊奇,一个蟑螂怎可入诗?那高玠便道:“唐先生行事,向来不循正统,但吟来便是。”
寅乃道:“天地生万物,蜚蠊在其间。
六足黑里行,五谷腹中餐。
翻箱书缺扉,倒柜衣更烂。
莫厌此虫恶,只怪世人懒。”
众人大笑,王宠便道:“我听闻哥哥在南昌装疯时,曾遛虫游街,可有此事?”寅酒入衷肠,不免得意,乃道:“这虫子已入诗一回,只是言辞粗俗,今日在此,不好复述。”众人兴意盎然,自不肯放过。寅便将那虫子歌道来,又将那日如何辱骂李士实,如何戏弄宁王演绎一遍,端的是哄堂大笑,唏嘘不已。
高玠又掷色,开的是二四,原来是文嘉。征明忙道:“文嘉尚幼,资尤不及,诸位就放过吧!”
寅哪里肯让,乃道:“谁不晓老弟二位世子自幼能诗工书,颇得真传。今日有缘聚集,衡山放手便是,也让我等老朽见识后生可畏。”众人皆言可也,文嘉但等父亲眼色,征明便道:“既然诸位世伯有心,文嘉你就做上一首,请各位世伯指正。”
文嘉起身,向众人行礼,乃道:“诸位伯伯、叔叔在上,小侄就献诗一首,还请点拨。”因又转身窗外,指那西天新月道:“我便以这明月为题,何如?”
众人均点头称可,文嘉乃道:
“今日新月西,明日又新月。
新月终满盈,满盈又残缺。
世人皆爱月中桂,不知桂花开还谢。
峨眉照人人不知,须到满时华如雪。
一年三百六十日,盈缺又有几人觉。
但愿从此有心人,不教漏更空陪月。”
众人感概文嘉少年老成,由衷称道,寅也叹道:“文嘉的诗词,倒让我想起松江翰林钱福的《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辈待明日,万事皆蹉跎。”
文嘉连忙行礼,笑道:“唐伯伯果然博识,小侄正是前日读钱先生《鹤滩集》才有此感悟。”
寅笑道:“原来如此,钱鹤滩单有《明日歌》,文嘉既然感悟有道,倒不如补上《今日歌》、《昨日歌》,以醒世人莫负好光阴。”
那文嘉正要回话,这边征明接过话头:“小子不懂礼数,这教化世人的诗词,岂是你这样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可以作为的?”
高玠却道:“衡山先生言过了,俗话说有志不在年高,文嘉这份年纪有这份感悟,自是难得,将来成就也不在乃翁之下。”
征明刚要分辩,忽听得下人来报,说陈淳家人在门外报信。陈淳匆忙赶出去,少顷进来与众人辞别,乃道:“家中报信,家父病危,淳先行告辞,有情后补。”征明因与淳父陈钥素来交好,也要前往,高玠见此情景,便道:“既然令尊有恙,但去无妨。今日我等酒过三巡,须知客去主人安,大家就此别过。”寅便唤来桃笙一起送客,一时院前车马喧哗。寅本欲留桃笙在庵内小住几日,无奈宠妻徐氏近来欠安,店内打点都要桃笙张罗,便与王宠一起辞了桃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