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冶
当游人的目光纷纷聚焦包装一新的古镇时,我将视线投向那些最后的古村落。
历史上的南方丝绸之路,以及后来的川藏川滇两条茶马古道,古村落多如星辰,沿线散落,供商人背夫马帮吃饭住店。近二十年来,沿着丝路古道,走了几个往返。每一次,原生状态的村落不断从眼前消失,原住民纷纷迁离,成为最大的遗憾。
数据告诉我,中华大地上,有代表性的古村落已经不足三千个。规模大一点的,打造成我们常说的古镇,终日游人穿梭,面目全非。
心既向往,最近一次南丝路之行,几个颇具特色的古村落,专程一一寻访,读解原住民心灵的轨迹。
迤沙拉
金沙江畔,有村名迤沙拉。
国庆大假尾声,探访南方丝绸之路,再次游历攀枝花。承蒙文联朋友美意,不仅力荐彝族古村落迤沙拉,还特邀民俗专家刘胜利全程作陪。
对迤沙拉,事前茫然无知。所幸,刘胜利从事文物考古多年,攀枝花历史文化,知根知底。沿途听他说古道今,陌生模糊的迤沙拉,一下子变得熟悉又清晰。
车子沿着108国道,抗战时的史迪威公路,过金沙江,爬上一个陡坡,眼前豁然开朗。对面山坡,一个颇具规模的村落,房屋参差错落,从上向下延伸,直到山脚。这便是迤沙拉,今天的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两千年前南方丝绸之路的一个驿站。
攀枝花气候炎热,天干少雨。迤沙拉更显艰难,周围无溪流,地底石灰岩层,水无法蓄积。彝语的迤沙拉,翻译过来即是:水漏下去的地方。
彝家耿直,有啥说啥,漏水的地方,自然就叫“迤沙拉”。
迤沙拉两千多人,彝族占绝大多数,属于“里泼”这一支系。彝语的“里泼”,也挺有意思,“里”是女人,“泼”为男性。“里泼”连一起,意思是女人勤劳聪慧,男人强壮勇猛。
刚进村口,迎面即见大水塘。这个重要的水利设施,前些年落成,除解决生活用水,也给村落带来些许灵气。
除了这水塘,迤沙拉一切未变,依然固我,维系着原有的生存方式。没有客栈,没有饭馆,没有歇脚喝茶的地方。除去我和刘胜利,没有一个游客,尽管正逢大假。
直觉告诉我,这个地方没有打造痕迹。也就是说,旅游开发的浪潮,还没有波及迤沙拉。这种原生状态的古村落,即便在偏僻的丝路古道,如今也没剩几个。
村落多巷道。窄的两人相遇,侧身礼让。宽的以三尺巷形容,丝毫不为过。一条小巷走不多远,又分出另一条,弯来绕去,几下就把不准方向。迷路不要紧,记着上坡进村,下坡出村,即可。
村民住宅,多建四合院,小巧别致,风格统一风貌古朴。木框架房屋,一楼一底,飞檐斗拱。就地取材,泥土筑墙,小青瓦屋面。富裕人家,正房和厢房门窗,雕饰花草。
彝族村落常年行走,见惯木房、竹房、草房、瓦板房、石板房,多为一层,结构单调。样式独特的也有,比如川西南的木罗罗,滇西的三坊一照壁,滇南的木掌房。只是难见迤沙拉这般,彝家民居,却带有苏皖一带建筑风貌。。
地处川滇交界,同几千里外房屋,何以如此相似?心中泛起老大疑团,就教作陪人。
刘胜利指点迷津,何止房子的外观,村中人家,到处走走看看,彝汉交融的风俗民情,感受绝对不一般。
堂屋高高,须拾阶而上。屋内果然奇了怪,崇拜火,敬畏火神,被誉为“火的民族”的彝族家中,居然没有常年不熄的火塘,不见祖先神灵牌位。中央靠墙,摆放精雕细琢的神龛,正中设“天地君亲师”牌位,两侧供奉历代祖考妣和灶王菩萨,显示出文化的差异。
服饰引人注目,男的不披查尔瓦,女的不穿羊皮褂。男女老幼,上装的衣袖和领口,下装的裤脚,佩戴的围腰和飘带,无不绣花。样式和色调,则透射彝汉相融,合二为一。娇艳可爱,莫过少女着装。看那边,过来的女孩,通身亮丽色彩。头戴扣花帽,上衣围腰做工讲究,裤子绣花镶边,脚下一双绣花鞋。无论花色样式,还是刺绣手法,大有江南遗风。
至于谈经古乐,悠扬婉转,清雅柔和,起源江南丝竹和宫廷音乐。村中坝子,数十位乐手,拉着京胡二胡,吹着笛子唢呐,弹着古筝三弦,聚精会神操练。《南清宫》《蝶落泉》《桂香颂》……一曲曲古乐,悦耳动听。典型的汉族曲牌,彝家旋律自然无存。谈经古乐,汉族地区几近失传,谁料丝路古道,居然有幸听见。
提到音乐,不能不说迤沙拉民歌。
这民歌个性鲜明,风格独具,成为丝路一种文化现象。村落的人爱说:“笛子一吹,调子就飞。”劳动与生活,****与传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一切皆在歌声中。从汉唐的南方丝绸之路,到清朝民国的川滇商贸通道,经久不衰响彻古道。
这歌声,源自生活,发乎真情实感,散发着山野的粗犷,荡漾着江河的奔放,吟诵着“里泼”彝族的情怀。
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对象,自是唱出不同的心声。
生离死别,有赶马人与妻子对歌。
《大赶马调》开篇,妻子那“砍柴莫砍葡萄藤,有女莫嫁赶马人;赶马之人良心狠,出门赶马不管妻”的满腔哀怨,记恨悲伤酸楚齐备,泪眼人恍若眼前。
《送郎调》中,痴情妻子义无反顾,誓言“踏烂布鞋千层底,跺烂花鞋几十双”,跟定赶马人闯四方的决心,让人为之动容。
男欢女爱,有情歌直白即兴唱来。
阿妹恋阿哥,抛出歌来试郎心。一句“哥有心来妹有心,妹变花线哥穿针;哥是花针朝前走,妹是花线随后跟”,感受痴心一片。阿哥爱阿妹,双栖双飞心连心。那句“妹有心来哥有心,一齐变对麻老鹰;半天云里同路走,双飞双落永不分”,可见情真意切。
接着听来,向往太平盛世丰衣足食有《青棚调》,控诉战祸连年兵荒马乱有《募兵调》……
歌词到唱腔,叙事风格到表现手法,汉族民歌的影响,随处可见。
历史变迁,民族融合,造就迤沙拉,文化可圈可点。一切的疑团,皆从村民姓氏中,寻找答案。
请出几位老人,围坐一圈慢慢摆谈。
村落里,起、毛、纳、张四大姓,彝族姓氏中极为罕见。要知道,四大姓源自几百年前,并非这些年冒出来,也不是语言不通,采用谐音所致。
四大姓说起渊源,头头是道,各有来历。
一句话,遥远的江南,是祖辈故地所在。明朝初年,朱元璋派大军平定云南,实行军屯、民屯、商屯,鼓励汉族同当地少数民族通婚。洪武开边,四大姓做出贡献;“里泼”祖先,多系屯田的军户民户。
就如起姓人,当初并不姓起,本是军中扛旗的兵卒。
千万莫小看,扛军旗也有学问。行军途中,旗帜前导;安营扎寨,旗帜竖起;冲锋陷阵,旗帜引领。
一旦解甲归田,这扛旗的人,难舍生死与共的军旗。既然“旗”与“起”谐音,“起”又含不倒之意,干脆就改姓了起。
毛姓人另有一说。他们这一族,追根溯源,竟然属韶山毛氏一脉,与一代伟人扯上关系。
原来,毛氏先祖毛太华,洪武年间落籍云南永胜,膝下八个儿子。多年后,毛太华落叶归根,带走老大毛清一、老四毛清四,先定居湖南湘乡,后转韶山,是为******始祖。留居永胜的次子毛清二,后辈中有人迁徙云南大姚。清朝初年,迤沙拉归属大姚管辖,就有毛氏族人来此,世代扎根。
口说无凭,前些年,永胜、大姚和迤沙拉三地,将毛氏族谱凑一起。比对结果,竟然惊人的一致。
有趣还在,云南的毛氏后人至今是汉族。定居迤沙拉的毛氏后裔,则由于与彝家姑娘结为夫妻,摇身一变,依俗成了“里泼”彝族。
不过,此话两说。上门给彝家当女婿的,既改族属又改姓氏;娶彝家女为妻的,只改族属不改姓氏。这样一来,产生一种奇怪的现象——彝族人使用汉族姓氏,也就说清四大姓来历。
纳、张二姓的人则直截了当,都说祖先来自应天府,接下来便是四川、云南人大多会回答的那句话:柳树湾石板桥。绝非胡编乱造,有歌谣为证:南京应天府,大坝柳树湾;为争米汤地,充军到云南。
看我依旧似信非信,几位老人急了,取来几大本族谱,叫我仔细端详。的的确确,五百年宗族辗转,明朝洪武年至今,记个明明白白。
相信了吧!别说你,就是国外大学者,见到族谱,马上信服。
老人们提到的大学者,即是斯蒂文·郝瑞,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攀枝花的老朋友。刘胜利一旁补充,纷繁的民族变迁史,吸引了不少国内外学者前来。斯坦福大学毕业后,郝瑞开始将迤沙拉列入研究课题,记不清陪他来村落多少次。
丝路之上,民族纷繁交织。古老的西南夷,我们的先祖们,早就踪迹渺茫,不知去向何方。
从明朝的洪武开滇,直到清初的湖广填四川,大批的移民从江南流向四川、云南。移民们,带来江南水乡的生产方式、风土人情、文化艺术,对丝路沿线各民族产生巨大影响。汉族、彝族、藏族、白族、纳西族,来自不同地域的族群,相互碰撞,兼容并蓄,再创古道新篇章。
民族融合,文化交织,家庭直到族群,折射五百年风云变幻的迤沙拉,引起郝瑞极大兴趣。
二十多年间,郝瑞深入丝路古道,研究西南少数民族史。这个只会讲英语的美国人,首先要过语言关。为方便同民众沟通交流,郝瑞从中国话到四川方言,从彝语到古彝语,逐一学来,无不熟练。
郝瑞做学问,细致认真,吃苦耐劳,毅力令人钦佩。田间地头,随处坐下,与村民拉开家常;午饭极简单,晚餐常常不能正点;村中老人,反复登门请教,收集村史家史;不厌其烦,挨家登记财产土地,核算每年收入支出……来得多了,村里人同郝瑞亲热起来,感觉这个老外挺好,什么话都乐于对他讲。
郝瑞成就了迤沙拉,使这个彝族村落蜚声在外。迤沙拉也成就了郝瑞,有关迤沙拉的学术论文,在国际社会产生重大影响。凭着这些学术成果,郝瑞一步一个脚印,由华盛顿大学一位普通讲师晋升副教授、教授,终成著名学者。
郝瑞渐渐老去,他带的两个博士研究生常来,中国的学者们也常来。看来,迤沙拉的文章还得做下去。
暗自庆幸,迤沙拉旧貌依然,没有被打造。今天的学者们,方能兴致盎然,与这个古老的村落频频对话。否则,原住民迁出,商户们涌入,村落旧貌换新颜,一切痕迹不复存在。学者们,又将去向何方,探访先辈昨天的足迹?
时至今日,打造已成时髦流行语。几年前,也有人动过迤沙拉的念头。估摸涉及到搬迁、水源、交通、旅游市场诸多麻烦事,也就不了了之。
不见尽头的小巷,依旧只有我和刘胜利,再加两个被夕阳拉得老长的身影。没有游客不要紧,少了世俗浮躁,留下一方清净。秋阳下的迤沙拉,与打造后的无数古村落相比,成为难得的风景。
是古村落离我们远去,还是我们抛弃了古村落?
动问迤沙拉,古村落无语。
白沙
玉龙雪山下,有村名白沙。
白沙虽小,却不可小看,古老村落,历史文化可圈可点。粗略数来,纳西族文化发源地,木氏土司发祥地,白沙细乐肇始地,白沙壁画所在地……忆及当年,丽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大研、束河、白沙,三驾马车并驾齐驱,一举入围。
顺理成章,丽江之行,少不了白沙。
国庆大假刚过去,这里的早晨,已是寒意阵阵。
商业化之风,吹进这个原生态的村落。渔猎农牧,纳西族人世代沿袭的生活方式,悄然发生变革。一条主街,餐饮、茶吧、店铺,开办几十家。小巷也不甘落伍,古老宅院装修一新,挂起客栈的招牌。
不过还好,与大研、束河相比,白沙尚处于开发初期,村落保持本真,民风依然淳朴。以至有人直言:白沙是丽江古城的最后一片净土。
漫步净土,地方小吃,纳西族民居,各样特色工艺品,民族服饰的老人小孩……手持相机一一拍来。
镜头中,闪现土特产商铺。一位卖刺绣扎染的老妈妈,让我兴致盎然。老妈妈一脸慈祥,通身纳西族服饰,双手戴玉镯,辅以五颜六色的刺绣扎染背景,十分出彩。
抓住时机,中景近景特写不停变换,角度上下左右快速挪动。
右边脚底,突然感觉不对劲,软软的,还有异味扑鼻。低头看,踩到一堆牛屎,热气蒸腾。前面,一条黄牛,正昂首阔步而去,没有丝毫歉疚。
好在,街边即是水沟,赶忙清洗。
一块肥皂递到面前,抬头看见老妈妈。没来得及道谢,人已离去。转眼间,老妈妈拿出扫帚撮箕,清扫路面的牛屎。扫完后,撒上取来的泥土,将残留粪便尽可能清除。
我有些吃惊,默默地盯着。两位路过的外国人,停住自行车,掏出照相机。我恍然大悟,顾不得擦拭鞋上的污垢,啪啪按动快门,记录下整个过程,包括忙于抢镜头的两位年轻老外。
拍人物像问姓名,多年养成的习惯。聊开来,知道这里是南街,老妈妈名叫毕蓝芳,今年七十五岁,儿孙满堂。几间铺面,加工扎染的院子,全是自家财产。
叫声毕大妈,请问为啥扫除牛屎?毕大妈说:“看见远方的客人踩在牛屎上,心头不安。我对不起你,让你弄脏了鞋子。”
这言语,朴实又至诚。这年月,听到这样的话,真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忙回答:“是牛拉下的粪便,与你毫无关系。”“不,牛屎在我家门口,是我扫迟了,对你不住。”毕大妈坚持己见。
终于闹明白,这条街的清洁,原本安排专人。只不过,村里牛羊多,放牧途经街上,随时会遗留粪便。这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家门前有粪便,谁就会主动打扫。刚才的事,毕大妈认为是自己动作迟缓,让客人产生不好的印象。
有什么不好印象,纯属自个儿不小心。甚至暗自庆幸踩到牛屎,否则就遇不到这样的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