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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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从看到听:对视觉暴政的反抗(1)

马永波

1

无需提醒,我们就应知道,置身于此幸运时代,一幅画,甚至有时是任何一幅画,甚至是漫画卡通,据说都相当于一千个词语。当然,词语自己也不怎么受待见了,词语的生产也日益脱离了手工方式。我们越来越感觉到视觉文化的过度发达带来的压力,尤其是对温润的词语敏感性的压倒性影响,尤其看图长大的80后以降的几代人。不久以前还被视为一种具有解放性、能够扩张感性的新的感知媒介,曾几何时已经显示出成为一种新的美学****的危险倾向。

如今的世界充塞着各种“形象”,电影、电视、视频、绘画,每天大量繁殖着世界的形象,我们已经被“形象”(包括自我的形象)所包围,我们就作为形象而非我们本身生存于诸般眼花缭乱的形象之中。法国哲学家德波在关于“景观社会”的分析中发现,在那些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中,生活的一切均呈现为景象的无穷积累。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转向了表征。亦即当代社会商品生产、流通和消费,已经呈现为对景象的生产、流通和消费。“景象即商品”,景象使得一个同时既在又不在的世界变得醒目了,这个世界里是商品控制着生活的一切方面。

由于文艺历史的传统积淀,固定的景象会引发固定的感觉,通向其后面一个固定的世界。景象既是经验的记录,又是对经验的抽离与隔绝。各种视觉形象背后似乎已不存在一个超验能指,而是通向各自的文化虚构。比如梵高的“农田鞋”,通过这个作为乌托邦姿态的视觉形象,我们在幻觉中走近一个半自治的世界,它是对资本主义专门化生产方式造就的感觉分裂的一种补偿。1935年,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通过凡高画的这双农鞋讨论了器物的有用性,器物一旦被艺术的框架框起来,就会显示出与平日普通用途不同的意味。他说,“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谷物的宁静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主义式的深度阐释。而在后现代社会,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段被普泛化了。在现代之前,符号(视觉形象)必须指代一个现实世界,而当下,符号则变成了依照模型可无穷复制的过程,亦即现实世界不断虚化为符号,成为仿像。符号不再是现实的模仿物,它和现实的分离与不相关越来越明显。符号与现实的对等原则遭到了颠覆。符号、影像或象征越来越趋于自律游戏,可以连续操作,世界成为一个符号自我指涉构成的空间。迪斯尼和好莱坞所虚构的现实已经严重干扰了人们对现实的直接判断和理解,大众媒介迫使人们通过各种非现实的符号来理解现实。

人眼居于五官之首,观看意味着理解世界,同时确立主体自身。儿童观看自己镜中形象,并与之认同,而形成自我。古希腊人具有给痛苦赋形的智慧,将内在的感受外化为可视形象和可重复的过程(如诉诸词语之诗歌),从而战胜了痛苦。然而,观看意味着主客观的分离,观看将人从主客浑融的乐园状态驱逐出来,人站在了世界对面,世界成为人观看的对象。简单地说,现代性就是这种主客分离的过程。我来到,我看见,我征服,便成为必然的逻辑。观看祛除了世界之魅,也使神灵如云彩在半空中消逝。因此,我们遗忘了神秘主义(Mysticism)在希腊文词源myein中意为“闭口和闭眼”,意味着“保持静默”。

这就是我所称谓的“返回无名”,亦即返回存在的本源,返回存在整体,从我们长久以来形成的二元分立的思维惯性中解放出来,从孤立的自我和片断中解放出来,感受与整个宇宙的休戚相关。从强调孤立的自我到觉知整体;从强调个人英雄般地与世界斗争,到协同进化与合作;从视自然为孤立个体的集合,到体会我们是自然组织的重要方面;从观察者与对象的分离,到意识到观察者总是观察对象的一部分;从专门强调逻辑分析,到审美式的推理,不放弃分析但承认分析的局限;从执著于控制和预测,到敏感于事物的涌现和变易……利用我们微妙的影响力,成为地球这个蓝色星球的参与者而不是管理者。这样,我们就可以不摒弃文艺复兴以来对个体的认识以及随之而来的知识和技术的进步,并且使每个个体形成的集合具有崭新的意义,用混沌理论的术语来说,那就是成为表述整体的隐喻和分形。

2

里尔克曾表示,面对存在隐匿的贫乏时代,诗人惟有应和存在的召唤,赞美一切卑微无名的事物―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诡

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

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

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

你何处得的权力,在每样衣冠内,

在每个面具下都是真是?——我赞美。

怎么狂暴和寂静都像风雷

与星光似地认识你?——因为我赞美。

对无名的渴望要求我们在倾听自己内心的同时,倾听到天籁或神启,换句话说,便是倾听自然和世界之声。里尔克在其著名的十四行诗的开端便确立了这种“倾听”对于万物归家的不可或缺的作用。

那儿立着一棵树。哦纯净的超脱!

哦俄尔甫斯在歌唱!哦耳朵里的大树!

于是一切沉默下来。但即使沉默

其中仍有新的发端、暗示和变化现出。

对于动物来说,俄尔甫斯的歌是“树”,是它们的家,是它们的存身之所,它们的归宿。这个家不再是物理意义上的巢穴,而是精神。同时,这种“倾听”使得诗人在对自我和世界的双重超越中完成语言的转化,在语言中变形成“另一个”,和他所赞美的万物一起回到真正意义上的家园。倾听大地不但让我们作为人与自己的根系关联起来,帮助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生存下去,也有助于让我们明白,其他物种也是要在这个星球上与我们共同生存的。倾听为我们提供了对身体、大脑和灵魂的治疗,有益于我们自身和周围一切。这种倾听事物之声的能力在当代土著部落中依然存续着,我们的祖先也曾经拥有过,而我们大多数人在现代文化的进展中已经丧失殆尽,仅仅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人类世界之上,自然的声音被淹没和遗忘了。而实践这种谦卑、耐心、虚己的倾听,将使我们与更伟大的源泉接通,重新思考我们自身在自然和宇宙中应有的位置,进而改变我们的生命和未来。

这就要求我们放下己执,认识到伟大作品产生的必然前提是其作者的消失,只有这样,它才具备和万物一样自在具足的客观本性。这里的“作者之死”和解构主义者的含义不同,它不是在文本互文性的背景中产生的。它要求作者从舞台式的垂直姿态下降为一个普通观众,要求去除个人的骄傲和执著。这正如一个好演员,他塑造角色的成功在于让我们忘记他现实生活中的身份和名姓。他已被角色本身所抽空和占有。伟大创造的客观属性容许我们这些平日充满令人头痛的自我意识的人通过它进行真正平等的交流,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共同的对象,它是超乎我们的观念差异之上的整体,一个中介。在伟大作品内部,人才能真正地相遇。

美国女诗人丹尼丝·莱弗托芙(Denise Levertov)的一首诗《看,走,在》清晰地表达出这样的思考―克服主客对立的一个有效途径乃在于,从“观看”转向“倾听”,世界不是要看的东西,而是要置身其中的东西。

我看了又看。

看是一种在的方式:一个人有时,

变成了,一双走着的眼睛。

走在“看”带去的任何地方。

眼睛

挖掘并探索着世界。

它们触摸

喇叭声,号叫,小曲,喧闹。

世界和它的过去,

不仅仅是

可见的现在,固体和影子

看着一个人在看。

而语言呢?

回声和中止的韵律?

那是

一种呼吸。

支撑着看的

呼吸,

走着看着,

穿过世界,

在它里面。

当代汉诗中,从“看”到“听”的转变,意味着诗人对待事物的态度已经从“观照”的对象化转向了“倾听的”共在化。正是倾听万物内在声息的谦逊,使我们有可能重新置身于永恒的伟大静息之中以回归存在整体,从而制衡主观对客观的侵吞、剥夺和改造,保证了爱与认识的内在同一,正如别尔嘉耶夫所认为的,极大的谦逊,对于个人本性有限的更多认识,而非一般人的本性,是认识的必要条件,这就是“有学问的无知”。具有有限经验的人一旦以自己有限的经验为傲,并将这种有限性引为通则,就会产生“中等常规认识”的****,这种“中等常规认识”否定精神经验,否定奇迹的可能性,把自然世界当成惟一实在,从而自满而自信地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从而沉浸在自我个性的封闭经验之中,与无渚无涯的存在整体分隔开来。因此,返回无名就是返回伟大创造的本源。在那里,个人的情志多么微不足道,你独自倾听天籁,等待一个超越个人存在的时刻,将自己融入那漫无际涯的存在本身。这样的时刻是稀少的,需要以一生的历炼和折磨为前提。里尔克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在杜依诺城堡的海滨,在一阵骤起的狂风中听到天际响起的声音:“如果我呼喊,谁,将从天使的序列中听见我?”从而写下其著名的哀歌。这里的天使,也就是超越了种种人性中的限制和矛盾的“整体”。一些大诗人对片段的迷恋就体现出对“无名”的某种要求。片段是一种更为自然的东西,它体现出某种诗歌的自治性,它阻止你经营一个人为的构架,在你正要开始加入主观的时候终止,迫使你停下来。里尔克晚期的八行诗莫非如此,它们仿佛直接是自然的一个碎片,但却具有人工所无法修补的“完整性”,就像萨福的断片一样闪耀着整个希腊海洋的光辉。里尔克也是自觉地将这种对“无名”的尊崇纳入自己的诗歌创作当中,他曾经说到,所有伟大诗人都试图做出这样的伟绩,那就是把自己的伟大与自己的名字分开,使它成为无名的东西,如果他发现一件伟大工作的默默的、无意识的合作者,他就把这种伟大分派到无数无名的东西上面,这件伟大工作乃是人类惟一真正的工作,简言之,就是“真理的探求”。这样的诗人才能将人类的普遍使命作为自己的使命和憧憬,并因此使自己的生活具有更为广阔的意义和目的。

3

返回无名的诉求中隐含的是对个人有限性的认识,只有认识到人之局限,才能真正把语言当成“存在之家。”这意味着,在突然抓住你的词语后面隐藏着更多的东西,一个世界。如果你能捕捉住电光石火的瞬间,通过语言的运动和转化,你就有可能发现存在的矿藏。从发生学的角度看,诗歌的发生的确有其神秘之处,甚至带有命定的意味。有时往往在不经意间,你的头脑中涌现出一个句子,甚至只是一个词语,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回荡的声音和旋律。你觉得有什么就要降临,你微微警觉,感觉自己如容器正在慢慢倒空。你等待着,耐心而机警,像雪地上的猛兽一样宁静。在这样的时刻,你的自我似乎已经在消融,变得迟滞而被动。就是这种“被动”使你听命于比你的自我更大的存在,使你倾听和凝神。你倾听的就是语言。有时,这个句子会顺利地生长成一首诗;有时,你则以为它没有什么用处;有时,你为了整体考虑把一个句子从一首诗中删除,可不一定什么时候,你突然发现,它自己悄悄长成了一首诗。这样的时刻,也是顿悟的时刻,你的自我必须沉默。对词语的发现也就是对世界的发现。在你和词语不期而遇的时候,其实是语言在要求显现自身,当然,也是你全部的生存体验在发出要求。诗歌和旅行相似,都是对存在本身的发现,而不是和具体风景、人物的相遇。我曾在笔记中记录过这种狂喜的“发现”时刻:“数日不出门,读书写作。下楼买啤酒,树间雪上车辙纵横。世界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