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其扬坐稳当后,拍了拍苏长庆的肩膀道:“长庆,你知道常爷今天找我是什么事吗?”苏长庆沉吟一息道:“不知道,不过挺急的,叫人去你堂口找了三次,这不,又派了我出来,你怎么回事啊?”余其扬抓着头发有些懊恼道:“都是我不好,我。。。”
苏长庆望着余其扬笑了笑,以一种轻松的口吻安慰道:“阿其啊,你那么从容淡定的人,怎么一遇到常爷的事,就不那么沉稳了呢?你先别急,事情不一定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常爷找你也许就是说说话呢。你看你一听是常爷,把人家小姑娘招呼都没招呼一句就扔在那里了,真是的。”
余其扬听着有些不好意思,报以一笑。待听到最后一句,才想起来谢谢这趟子事,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车已经开出很远了。回过头有些不自然道:“不用管她,常爷的事重要。”苏长庆看着余其扬着急的样子,也不再去多说,提档加速,把车停到了浦江商会门口。
余其扬打开车门,飞奔上楼,到了常爷办公室门口,慢走几步,整了整衣衫,这才轻轻敲门。小马看到是余其扬,脸上有了些笑意,道:“阿其你来啦,快进去吧,常爷等你好久了。”余其扬点点头,侧身进去,见常爷正背着身子凝视着那一幅上海的交通形势图,上前一点,轻声道:“常爷。”
而面前人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仍然拿着笔在图上面圈圈画画,余其扬微微偏头,试探着又叫了一声“常爷。”见常爷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得静静站在一旁等着,心下很有些不安。过了有一会儿,才见常爷放下手里的笔,道:“你还知道过来。”说话声音很慢,一如既往的听不出喜怒。
余其扬望着常爷,脸上有一点欢喜的样子,小心翼翼的解释道:“我朋友刚才有事,我去陪他来着。”常爷微不可察的转过一点身子,沉声道:“朋友?是什么样的朋友?”余其扬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息,笑笑道:“一个,救过我性命的。。。朋友。”
常爷猛地转过身来来,不满道:“你朋友还真多?浦江商会上上下下打成一片还不够,到了外面,还和那些买东西的,耍把式的,扫大街的称兄道弟,这些人有什么好结交的?尽给商会丢脸抹黑。跟你说过了广积人脉是没错,但你也得分个四六九等,每天和那些下三滥搅合在一起有几个意思?”
余其扬脸上有一点不服气的意思,终究只是道:“常爷,阿其知错了,您别动怒。”说着扶着常爷坐了下来,把常爷刚才用过的笔插回原处,又倒了一杯茶放在常爷手边,道:“一直以来,常爷希望我结交的人,我一直没有放松过,关键时候,阿其有把握,这些人是可以为商会所用的。”
常爷剜了他一眼,喝了口茶道:“你开山门的事情顺利吗?我怎么听人说张权不但没有拜在你门下,反而去了青寅帮?”余其扬掂量了一下,解释道:“张权他们兄弟五人,在余庆货仓之后除了分歧,有一个弟兄闹别扭不肯跟他们过来,反投了青寅帮。后来张权思来想去不太放心自己的弟兄来找我,我借势把他安插在青寅帮,虽然不一定能刺探到什么核心情报,但是至少可以捕捕风,帮我们知悉青寅帮的动静。”
常爷还是摇头,道:“张权这种人,钻营取巧,本来就不该收他在浦江商会,既然来了,没个几天又去投靠了其他码头,这种人你不但不制止还放任他,给商会的帮众看到,成个什么体统!现在事已至此,想做掉他都来不及了,倒显得我们商会理亏小气,你是干大事的人,以后做事要考虑大局,因小失大,悔之莫及呀。你以后就明白这些了。”
余其扬微微呼出一口气,低首道:“常爷说的是,阿其记住了。”常爷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推到余其扬面前,道:“你看看这个。”余其扬双手接过,用眼睛扫了一遍,眼睛里有一点惊恐的神色,脸上却是没有什么起伏,一息,把纸放了回去道:“原来力哥他是****?”
常爷的眼风在纸上瞟了一眼,道:“是啊,这些年来,他竟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工人运动,虽然成效不见得有多大,但是我们浦江商会旗下的堂口码头几乎都让他给跑了个遍,阿其,你和他走的最近,总不会也是到现在才知道的吧?”阿其迎着常爷探寻的眼光看了过去,有些无奈道:“力哥保密工作做得好,嫂子八CD还都瞒在鼓里呢,何况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兄弟,我堂口又里一直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而力哥在商会,怎么算也是我的长辈,他的事,那里是我好探听的?”说着,拿起案上的刻刀和报纸,像是往常一样,挑着一些重点的内容往下划拉。
常爷想想觉得余其扬说的也有道理,感慨道:“大约是你堂口看的紧,何力那个东西倒是没敢打主意,只是你竟然一点都不曾察觉到,实在有些不应该,做人做事,最重要的就是眼力劲,在这一点上,浦江商会的后生没有一个做的比你更好的,阿其,我们都对你有着很大的寄望啊,一定要多磨砺自己才是。”余其扬把刻下来的新闻分门别类的放好,清俊的脸上流动着真诚的感念,道:“常爷,我一定会把握机会,历练自己,不让你失望。”
常爷看着余其扬的动作,心情好了些,拿起一旁的茶喝了两口,道:“阿其呀,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也都知道了,你说,该怎么办好?”余其扬笑了笑,只道:“不知道常爷的意思是?”常爷脸上没什么表情,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看这个人,留不得了。阿其,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余其扬心里暗暗一惊,常爷到底还是说出来了,他要自己去亲手杀了自己的兄弟,这让他,如何下的了手?一息,踱了几部,微笑道:“常爷,我觉得这样似乎并不妥当,我们浦江商会这几年被政府欺压了很久了,势力范围一点点被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借口分割出去,每年借给政府要员的钱,没有收得回来的,而现今形势又起了变换,蒋氏家族已有衰败之像,谁知道这天下日后是姓国还是姓共呢?依我看,倒不如放何力一马,日后若是共党做大,我们也搭的上线啊。”
常爷起身望着余其扬沉吟一会儿,拍着他的肩膀道:“阿其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其中的厉害不用我说,你应该都懂。不管这天下姓国还是姓共,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区别?难道赤党掌了大权,就不会欺负我们?我们浦江商会,说白了就是黑帮,那个政府不会与处置而后快。商会,只能生存周转于乱世。我看着天下快乱了,阿其,这是我们的机会啊。”
余其扬立马反驳道:“天下不会一直乱下去的,分久必合才是历史大势谁也阻挡不了。是,不管今后是谁坐稳江山,都必定会对我浦江商会下手,无可避免。但是,该烧的政治股还是要烧,谁能保证就一点用处也没有呢?凡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做事不做绝,才是为人处世之道啊。我们不能凭一时意气,今天做掉何力,对商会的发展有一点好处吗?与其如此,为什么不烧这个政治股?我看,我们可以找人出面放了何力,与共党通个气儿,就算有一天大家真的走到那一步,他们多多少少也会念着我们今天的好不是吗?”
常爷半晌不说话,猛地把手里的茶杯摔到了余其扬身上,怒道:“你别一口一个商会的在这给我说教,好大的幌子啊,我还能不知道你小子,你说了这么多为非是为了救你的好兄弟是吧。”余其扬顾不上胸前的茶水碎瓷,有些委屈道:“常爷,我是想救力哥,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让我对他下手,我做不到。可是刚才阿其句句所言,无不是为了商会着想。这些年来,我一直把常爷和商会放在第一位,决不允许任何人有所碰触,力哥也不例外。”
常爷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是吗?我听说你昨天在台面上力战日本领事馆的侄子栗原朋信,威风得很,多情的很,还押上了一个发结。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你今年十四岁了吧?那个女子竟然让你视作生命了?余其扬,你一天究竟都在干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到底有没有把我说的话放下心里?”
余其扬上前一步,有些慌乱的解释道:“常爷,这样的事倒是有的,可这不过是小孩子一时玩笑之语,哪里做的得真呢?那天栗原朋信把自己的性命都压在赌桌上,虽然他言明让我随意,但是毕竟人家是日本领事馆的,不好真的得罪,我少不得搪塞一番,不是您想的那样。”
常爷看他这个样子,不由得信了几分,叹口气道:“你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重义了,这今后只会成为你的软肋让人利用你知道吗?你记住,感情这东西只能是拿来利用的,男子汉大丈夫最忌讳的就是为情所困,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你别怪我亲手除掉你。”
余其扬怔了好一会,说不出话来,一息才低下头,不愿再看那个人的眼睛,轻声道:“我记住了,常爷。”如果有那么一天,那个人是不是真的会对自己下手?轻轻笑笑,当然会啊,余其扬,你以为你是他的什么人呢。
常爷转过身,再次望向那张上海的交通形势图,眼里是担忧的神色,声音里带着一点疲惫,道:“何力的事,就交给你了,就按你的意思办吧。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阿其,你怨我吗?”
余其扬猛地抬头道:“不,常爷,阿其不敢。”常爷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余其扬望着他的背影,眼里涌动整个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那个人,在大雪之中救了他的性命,带他回来,不管他对自己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哪怕,是要自己的性命呢,也不算什么。
垂首恭敬道:“常爷,那我去处理力哥的事,先告退了。”说着,见常爷没什么表示,只得退了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东面的林梢上隐约可见月亮的影子,白色的玉兰花片四散飘浮,四月将近,上海,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