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朗泽欢天喜地地离开,皇上默然。
这个儿子,是性情中人,远没有他母亲刘皇后的复杂心机。他的爱,单纯,想法,也单纯。也许,他还不知道,退了刘家的亲,就等于放弃了江山。也或者,江山对于他来说,并不那么重要,也好,这样可以让他的生活过得轻松幸福一些。所以说,这样的结果,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好事。他不适合做皇帝,能远离争储的斗争,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皇上缓缓地踱回龙椅上坐下,闭上眼睛,养神。
朗泽今天来,提起退亲,正中他的下怀。等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久了。早些天,朗昆就想要跟他提起赐婚的事,对象相同,仍是梨容。他一次又一次地装傻,把朗昆的话生生地堵回去,直到把朗昆派去汇洲,也死活没让朗昆把话说出来。
他为什么这么做?
为的,就是要等朗泽先开口。
他一直在等着朗泽亲口来求他,跟刘家退婚。
这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一个完美计划的一部分。
这个计划的实现,有赖于一个女子的促成,她是关键。
这个女子,没错,就是梨容。
没有梨容的聪明,计划不一定可以实现,但现在,自从和亲之前他们的那次谈话之后,她开始行动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看得出,她的用心良苦。她很爱朗昆,所以,他利用了她的爱。而且,他也知道,以梨容的聪明,并非不了解他的想法,但她选择了飞蛾扑火的方式来配合他,并且会继续坚定地配合下去。他们之间,已经结成了心照不宣、坚不可摧的同盟。她的聪明,最开始只是让他喜欢,现在,开始被他欣赏。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需要,暗示一下,甚至无须暗示,她就能理解,并恰如其分地去做,她就能做得这么好,不多一点,不少一点,火候掌握得刚刚正好。
他本来,是想在稚娟和亲之前,让朗昆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以此切入,跟朗昆把时局分析一下,告诉儿子,要怎么做,才能避过皇后的操纵,顺利地登上皇位。可是,见过梨容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他明白了朗昆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子,他也知道,朗昆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段感情,因此,关键,还在梨容身上。
接下来的一切,看似平淡,其实都是他的苦心安排。
他试探梨容,从而知道她对他的爱,究竟有多深。他暗示梨容,从而让梨容自觉地充当了计划的执行者。计划正如他所想,和亲路上,梨容所做的,已经达到了他设想的目的。现在,一切都水到渠成。朗泽要退亲,退亲之后,就该朗昆出马了……
在所有的一切事情中,对梨容,他还是有些怜惜的,不仅仅因为她容貌酷似雪儿,更是因为她对朗昆的爱,着实令他感动。因此,他想尽可能的,给她一些补偿。
对她的补偿,仍旧要看她的付出。
半个月后,朗昆回了白洲城。
“差使办得如何?”皇上从书案上抬起头来:“你回得是不是太快了些——”
“案子可以说结束了,总体情况儿臣已经拟好奏章,请父皇过目。”朗昆呈上奏章。
皇上随手翻了翻,问:“该怎么处理呢?”
“请父皇定夺。”朗昆回答。
皇上沉吟道:“你既然已经了解全部情况,应当怎么处置,为什么不提交个意见给朕?”他轻轻地把奏章合上,说:“拿回去。将处理意见拟好,一并呈上。”
朗昆接了皇上退回来的奏章,一时无言。看来,父皇对自己没有提议如何处置有些不满,可是,该如何处置照例也不是自己想的事啊。
皇上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说:“你写你的意见,朕怎么处置自有主张。对这些事情,你必须学着去处理。”
朗昆点点头,跪下。
“还有事么?”皇上眼皮都没有抬。
“父皇,儿臣想出宫一趟。”
“去哪里?”皇上问。
朗昆回答:“去谢大人家里。”
“有什么事么?”皇上问得仔细。
朗昆沉声道:“儿臣想去看看她女儿。”
“哦,你们曾经同路送亲,你是想去看看她的失语好些了没有?”皇上的嘴角隐现出玩味的笑意。
“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朗昆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皇上放下手中的笔,顺着他的话问下去:“那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朗昆定了定神,回答道:“儿臣,喜欢她。”
他抬起头来,认真地说:“父皇,我想娶她,请您赐婚。”
皇上轻轻地笑道:“几天前,朗泽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请求,也是同一个对象。”
朗昆一愣。朗泽,已经先行一步了,他居然,有这么大的勇气——
“父皇,”皇上为难地摇摇头:“恐怕不能答应你了……”
“您答应了他?”朗昆大惊失色。
“没有,朕没有答应他。”皇上沉吟道:“朕还有别的想法。”
朗昆吊起的心一下又落回了原地,他充满希翼地问道:“那父皇,能不能考虑赐婚给孩儿?”
“婚迟早是要赐的,”皇上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望向朗昆的眼睛:“但对象,不可能是谢小姐梨容。”
“为什么?”朗昆不甘心。
“因为她是个哑巴,从古到今,你见过哪个皇妃会是哑巴?”皇上说:“惹人非议,皇室自降身份,那岂不贻笑大方?!”
“可她只是暂时失语啊!”朗昆急急地辩解。
“可她现在还没有恢复,难道婚期一到,她就能开口说话?你敢保证?!”皇上冷冷地说。
“儿臣相信,她的病一定能治好的。”朗昆固执地坚持。
“我们不说她了。”皇上忽然转开了话题:“说说媛贞吧。”
朗昆顿了顿,说:“她是二哥的未婚妻。”
“原来是,马上就不会是了,”皇上淡淡道:“朕准备解除他们的婚约。”
“父皇!”朗昆激动地叫起来:“皇子岂可随意退婚?圣命岂可如此随意?一旦退婚,刘家该如何自处?媛贞小姐今后还如何做人啊——”
“看来,你还是有些关心媛贞的啊。”皇上笑了笑。
“父皇,您要三思啊!”朗昆急起来,并没有领会到皇上话里的意思。
“朕正要问你,”皇上沉下脸,俯身下来,压低了声音问:“和亲路上,你在洞中跟媛贞独处一夜,第二天早上大家发现你们时,俩人相拥而卧,衣裳不整,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话有如晴天霹雳,在朗昆头顶炸响。
他一直以为,父皇之所以对此只字不提,是因为父皇不屑于提及,因为父皇不相信。他甚至侥幸地想,是没有人说,是父皇不知道。
但就在此刻,父皇以这样的口气说出来,分明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分明是相信了种种传言,分明是在责怪他行为不检。
“父皇,不是那么回事,儿臣跟媛贞,什么也没做啊……”朗昆百口莫辩。
“做不做在你,说不说由人,”皇上说:“已经这样了,父皇不提,也是为了保全你们的名声。”
朗昆默然低头下去,无话可说。
连梨容那么坚定的人,都相信确有其事,那别人,又会怎么想呢?
“唉——”朗昆重重地叹了口气。
皇上默然许久,缓缓地开口道:“昆儿,你设身处地地想象,如果你是朗泽,你能够忍受么?听凭自己的未婚妻跟弟弟不明不白?”
朗昆耷拉着脑袋,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朗泽来跟朕说,要跟媛贞退婚,朕起先当然不允,但正因为这事必须慎重,所以朕也颇为费神,考虑了几天,方才答复他。”皇上徐徐道:“皇子岂可随意退婚?圣命岂可如此儿戏?朕不是不知道,可是出了那样的事,不解除婚约,你、朗泽、媛贞,今后都抬不起头来。所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解除他们的婚约。”
“就象你说的,一旦退婚,刘家该如何自处?媛贞今后还如何做人,这确实也让朕煞为伤神,因为你慧玲姑姑自幼跟朕感情甚笃,媛贞又是她的女儿,如果没有处理好,朕不好跟她交代。再说,刘家是皇后的娘家,皇后也会不依不饶。更何况,刘家长期以来拥兵自大,在朝中颇有权势,如今退婚,势必开罪刘将军,当务之急,就是要顾全他的面子,消除他的怨气。”
皇上一口气说完,目光灼灼地望向朗昆:“朗泽跟刘家退婚已成定局,但如何保住刘家的颜面,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朗昆苦思一阵,沉默着摇摇头。
“朕倒是有一个好办法。”皇上沉声道:“在朗泽跟刘家退婚的同时,你跟媛贞定婚,只是皇子易嫁,这样,刘家自无话说。”
此言一出,如五雷轰顶!
朗昆倏地脸色煞白!
“父皇,儿臣喜欢的不是媛贞,而是梨容啊!”朗昆哀号一声,他心里知道,一旦父皇有了这种想法,他跟梨容的亲事,也就无望了。
皇上不咸不淡地回答道:“喜欢是一回事,成亲是另一回事。”
“不!”朗昆断然拒绝:“请父皇收回这样的想法,儿臣非梨容不娶。”
“是么?”皇上的笑容已经带上了寒意:“如果,朕一定要这么做呢?”他缓缓地说:“你当然要成婚,但对象,只能是媛贞。”
“父皇——”朗昆绝望地长呼一声。
皇上默然片刻,然后徐徐开口:“媛贞有什么不好?”
“媛贞?她人很好,”朗昆低声道:“只是儿臣不喜欢她啊。”
“不喜欢,只是不喜欢,”皇上说:“但,你并不讨厌她,是不是?”
朗昆点点头。
皇上看他一眼,有感而发:“我对你母后,何曾喜欢过?”他幽声道:“如果可以,朕早就另立皇后了。”
朗昆愕然地望向父亲,父皇怎么这样说?
“还不是因为刘家,重兵在握,而且刘将军为人,极其精明。朕等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皇上推心置腹地说:“贵为天子,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啊——”
朗昆点点头,其中缘由,是不难领会的。
“是跟喜欢的人成亲重要,还是得到天下重要?”皇上轻轻地叹道:“你好好想想。”
朗昆默然低头下去,父皇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话说到这里,也明了得不得了了,如果他还明白不了,那可真是白痴一个。现今朗泽自动放弃,他若娶媛贞,对不是皇后嫡子的他来说,是得到天下的唯一机会。
父皇,是在提醒他,珍惜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君临天下,是多么的诱惑。身为皇子,难道他不想登上皇位?!他的宏图大业,必须实现。答应稚娟的承诺,也必须兑现。可是,他放不下,梨容——
他们,仿佛已经错过了前世,错过了前世的前世,错过了几生几世的相聚;他们,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牵挂。太多的期盼;他们,再经不风浪,经不起等待,经不起分离。今生,她为他而生,他为她而来,只愿成就一世的姻缘,为什么,眼看就要近了,眼看就要到了,眼看即将达成了,他们,却还是必须被分开?还是不能在一起?
此刻朗昆,欲哭无泪。
江山是如此重要,梨容也是如此重要。
一个是今生的渴求,一个是前世的追求。
他该如何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