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娟大叫一声道:“汲远!”
雾气中什么也没有,却惊得梨容浑身一激灵,急问:“你叫谁?”
“汲远。”稚娟说。
“汲远和尚?”梨容惊异道:“你认识他?你怎么认识他的?”
稚娟正要告诉梨容她与汲远相识的经过,突然想起,自己是在大殿偷窥梨容时是被汲远逮了个正着,这如何开口,支吾一会,急中生智,反问:“难道你也认识他?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一言难尽,”梨容不想扯得太远,于是含糊地回答道:“许久以前,在寺里认识的。”
“这个和尚神神叨叨的……”稚娟本想向梨容说起那歌词的事,可是转念一想,事情太过蹊跷,也不是一会说得清的,还不如等回了房再长谈,于是岔开了话题说:“算了,不提他了,那天暴雨后,六哥这几天,都没有来了呢——”她寻思着,怎么二哥也没有来了?这两个人真是有意思,要么都来,要么都不来,好象天生,就是为了要抢什么东西似的。
“他来了。”梨容微微侧过头,似乎在用心地听什么,似乎,听见了朗昆的脚步声。
稚娟到处望望,什么也没有,于是调笑道:“你是夜有所思,日有所梦罢。”
“念反了。”梨容说。
“没错,”稚娟笑道:“你夜里想他太甚,以至于精神恍惚,尽做白日梦。”
梨容抗议地斜她一眼,稚娟呵呵一笑,忽然脸色一正,指着梨容身后,认真地说:“你看谁来了!”
梨容不知有诈,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哪里有什么?于是再回头过去,稚娟早已嘻笑着跑远了。这个鬼精灵!梨容苦笑着摇摇头,正要跟上稚娟的脚步,却,迟疑着,停了下来。
感觉,是这样的强烈!似乎身后,正是朗昆的脚步,越来越近,他,站住了,就站在身后!他,正望着她,她甚至感觉到在自己身上游离的,他的眼光!
梨容猛一下回过头去!
什么也没有。依旧是满眼的雾。
梨容死死地盯着雾气,盯着她感觉到朗昆的那个方向,她再一次,听见了细微的声音。
什么声音?
显得有些沉重,但又夹杂着零星的小片金属的碰撞声,这是什么声音?
她全神贯注地倾听和注视,紧张得双手都有些颤抖。
是了,白茫茫的雾气中,渐渐显出一个暗色的影子来,影子渐渐地近了,渐渐地大了——
梨容默默地瞪圆了眼,她已经透过雾气,看见了,没错,是朗昆的身形,可是,他的装扮,怎么如此奇怪?
雾气下方,先是隐约可见一双长靴,缀满银色的亮片,然后,淡淡的雾气中,她看见,一件甲胄的下摆,似乎是银铂打造的战袍。她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人影走近,等待着,雾气后面的那张脸揭开神秘的面纱。可是,他停住了。
她还是,无法看到他的脸,无法看到膝盖以上的部位,无法看到他的全貌。
一道浓重的雾,苍白湿重,横旦在他们中间。
“朗昆?”她迟疑了一下,轻轻地喊道。
人影没有回答。
他们隔着雾,默默地打量着对方,对峙着。尽管,她看不见他,但她相信,他能看见她。
终于,梨容抬起了脚步,走向他。
忽然,他说话了。
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梨花开了——”
“朗昆!”一臂的距离,梨容心急,伸手去抓。
人影簌地不见。
“容姐姐!容姐姐!”远远地稚娟在叫:“回去了,快点!”
梨容默默地,复又认真地看了看雾中,还是缓缓地转身,回去了。
回到房里,依旧恍惚,没有来由的,就觉得眼皮沉沉的,只想睡觉,于是叮嘱了佩兰几句,倒过头,就睡去了。
这里是归真寺,不是梨园,而梨花,也早已经开败,但她,竟然又做起了那个梦——
梨花仍然繁茂,世界,还是雪白,没完没了的花海,无边无际的飞花。
她的耳边,仍然飘过来那些玩伴银铃般的笑声,她们唤她:“来吧,出来一起玩吧——”
她着急地拨开簇拥着自己的梨花,想要出到外面去,可是拨开一簇,面前还有一簇,再拨开一簇,又出现一簇,没完没了,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耳听着玩伴们的笑声远去,她有些急了,手忙脚乱一阵瞎闯,梨花,依旧静默着阻挡着她的去路。
“等等我啊——”她叫起来。
回答她的只有沉寂。
“别丢下我一个人!”她喊道。
“你不是一个人,”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温和:“还有我呢。”
“你是谁?”她到处张望,看不到一个人。
他没有现身,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梨花开了——”
“喂!”她叫,明明听见声音就在脑后,回头去看,却没有人影。
“梨花开了——”他又说。
这次声音就响起在耳边,她猛一下侧过头:“你到底是谁?”
面前依旧什么也没有,除了满枝的梨花。
“你来找我啊,”他轻轻地笑出了声,说:“你一定找得到的。”
“你到底是谁啊?”她转了一个大圈,还是一无所获,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呵呵,呵呵,他笑起来,声音浑厚而有磁性,他再一次说:“梨花开了——”
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一股雾气,渐渐凝结成人形,慢慢的人形显出些衣着,依稀象是将军的战袍,她再往上看,雾气中还有朦胧的五官,他,望着她微笑……
梨容猛然间醒悟,今天,她在雾里看到的那个人影,就是他!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装束,就是他!
“朗昆!”她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映入眼帘的,是他,朗昆。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这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之中?
“怎么?不认识我了?”他侧身坐在床畔,轻轻地笑起来。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怎么进来的?”梨容探头去望,佩兰呢?
他望着她,柔声道:“我才进来,进来的时候,佩兰恰好不在。”
梨容侧过头来,认真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没有?”
“我一直在看你,睡觉的时候,还紧紧地皱着眉,”他摇摇头,指尖抚上她的额头,似乎这样做,就可以把她的心事和指下的眉头一样舒展开。
指尖触及,是微微的湿润,她做了个什么样的梦?会呼叫着他,并渗出汗来。噩梦?他低低的声音,透着磁性:“你有心事——”
她默默地低下头,兀自怀疑着,那个人,真的是朗昆么?为什么,他穿着战袍呢?
“想什么呢?”他轻轻地,去捋她的发丝。
她瞪起了眼睛,直望着他的眼睛,忽然说:“梨花开了——”
他一怔,转而微笑,低声道:“梨花开了——”
她脸色骤变!
就是这个声音,是他的声音!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认识你!”她惊呼。
“你当然认识我,”他笑得更厉害了:“我是朗昆啊。”
她欲说,却一下哑口无言。这没头没脑的,该从何说起?
“怎么又不作声了?”朗昆伸出手臂,抱住她。
她犹豫了一下,说:“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在梦里见过你。”
“是么?”他淡淡地说,好象不相信,又似乎很感兴趣:“既然见过,那为什么早没认出来呢?”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的脸,只听见你的声音。”她眨着眼睛,神情茫然起来,似乎又回到了梦中。
“我的声音?”他看着她脸上梦一般的凄迷,慢慢地褪去了笑容。
“是啊,你总是对我说一句话,”她仰头,望着他,说:“你老是对我说,梨花开了——”
“梨花开了——”他喃喃地重复道。
“对!”她再一次惊呼:“就是这样说的,就是这个声音!”她忽然一下从他怀中立起身来:“你到底是谁?”
他很有些为难地摸了摸额头,然后言辞凿凿地说:“我想,我应该是你前世的丈夫。”
梨容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分明,是他故作正经,借机占便宜。她寻思着,他倒是处世不惊,而且还大言不惭,就是脸皮,也太厚了点。
“哼。”她别过身去。
“嗨,”他拍拍她的肩,小声道:“我可不是信口胡诌,你想啊,如果不是印象深刻,你怎么记得如此清楚?再说了,前世流转都得喝孟婆汤,喝了它就忘记了前尘往事,可是,你为什么会记得这些片段?只能说明你不想忘记,你就是抱定了决心,这世轮回,要通过这些记忆来寻找我,”
他顿了顿,缓缓地用了一种绵软的声调,问道:“你回来找我,是因为,你还深爱着我,对不对?”
他的话语,每一个字,都说到了她的心里,她无可辩驳。
真是这样吗?有什么记忆,可以这样刻骨铭心,即便是喝下了孟婆汤,都不能忘记?还是,那碗奈何桥头的孟婆汤,我根本就没喝?只为,这世轮回,一定要找到他?
她半信半疑,却又无法求证,过往的一幕幕再次浮现,是前世的记忆,是梦境的重复,还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安排?不管怎么样,她找到了他,可是,这跟簪子有什么关系?簪子!簪子怎么会出现?又怎么会跟他同时出现?
她愣愣地想着,有些失神。
他复又轻轻地揽过她的肩头,她没有说话,默默地靠了过去。
两人正耳鬓厮磨着,门忽然一下开了,佩兰端了早饭,一脚踏进来,看见梨容正依偎在朗昆怀里,不由得杵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梨容脸上一乍,绯红。
“放下吧。”朗昆并不似梨容那般惊慌。
佩兰放下托盘,赶紧退了出去。
“没事,”朗昆说:“还是趁热把早饭吃了吧。”
梨容下了床,坐到桌前,注视着热气腾腾的面汤,还未举著,先自叹一口气。
“好好的,叹什么气,天大的事,都吃了饭再说。”他开导她。
她闷闷地望他一眼,仿佛咀嚼着,他这话里,还有别的意味。
低下头,吃一口面,忽然想到,大漠之外,是否还会有如此熟悉的滋味?眼泪,顷刻间又要决堤,她强忍着,不敢再抬头。
他看着她乌黑的发上,碧玉的簪子随着脑袋渐渐垂低,心里幡觉有些异样,伸手过去一抬她下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泪花花的面孔,他旋即心疼地叫了一声:“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