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姐姐,你看这些书,还记得么?”稚娟指了指桌上的一大堆书,问。
梨容定睛一看,都是当日自己带去归真寺看的蒙文书,猛一下,她震住!
“从归真寺回来后,我当真每天都看这些书呢,”稚娟淡然一笑,带着宿命的坦然道:“这些书,似乎早就决定了去向的,仿佛注定了,就是借你手,最后要留给我的。”
稚娟眼神凄迷,仿佛又回到了归真寺里——
梨容拿起书来看,稚娟一把抢过来:“看什么呢?”
好奇一翻,竟然一个字也看不明白,她不由瞪圆了眼睛,望着梨容,这是什么呀?
“这是蒙文。”梨容默默地合上书。
“昨天我就想问了,你床头上,也是介绍蒙古风俗的书呢,你怎么会对那个野蛮国家那么有兴趣呢?”稚娟好奇地问。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梨容淡淡地说。
稚娟愣一下,忽然说:“你是说,你想了解蒙古,研究一下,怎么打败它?”
“也可以这么说吧——”梨容叹一声。
“你是女孩子啊?打仗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只要照顾好家里就行了——”稚娟难以置信,梨容竟有这样的抱负。
梨容深深地望她一眼,说:“国将不国,家何安在?保家卫国,不论男女,责无旁贷。”
“难道,我们也去冲锋陷阵?”稚娟瞪起眼睛。
“保家卫国,有很多种形式,比如冲锋陷阵,比如,”梨容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出使和亲——”
“和亲!”稚娟一惊。
梨容轻轻地,虚弱地重复一句:“和——亲——”,眼里,须臾,蓄满了泪。如果真有别的办法,是不会出使和亲的,如果还有其他合适的人选,那就不会是她的。可是,没有如果,没有一丁点转圜的余地。
稚娟也喃喃地重复一句:“和——亲——”她的眼光,一下变得凝重,忧虑地望向窗外:“为什么一定要是和亲呢?”
“国库亏虚,将帅空乏,兵丁不壮,百姓流离,举国上下,别无他法,”梨容缓缓地转身,将泪光移向虚无:“不去和亲,能行么?”
“唉,那又会是那个倒霉的皇亲呢?”稚娟长叹一声,低下头拨弄自己的手指,很有些心事的样子。
“也许,你认识,相熟,并且关系很好。”梨容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心里幽幽地叹道,稚娟啊,将要派去和亲的人,就在你跟前,就是你熟识的容姐姐,你知道么?
“千万不要,那我会难过死去。”稚娟沮丧地说。
梨容凄然一笑,悲伤地说:“那谁知道呢?或者是我,或者是你,或者……总之,得去一个小姐不是?凡事皆有可能的。”
“或者是你,或者是我?”稚娟嘟嚷一句:“我才不去呢,我就去找父皇闹,吵得他收回成命为止!”
“你是公主,当然轮不到你,可是别人,就没有这么好命了,”梨容幽声道:“不是谁都可以生在皇家,做得了公主的。”
“可是,不管是不是公主,都是父亲的女儿不是,如果派去和亲了,那别人家里,该有多难过啊,”稚娟并没有幸灾乐祸,反有些感同身受。
“你能这样想已经很难得了,”梨容慢慢地从心事中挣脱,恢复了常态,说:“这些都不是我们可以改变和控制的,轮到谁就谁吧——”
稚娟瘪瘪嘴,忽然问:“那,要是轮到你,你怎么办?”
梨容一惊,深深地望稚娟一眼,稚娟的脸上,纯净得一览无余。
她,是不会知道这样绝密的消息的,她,只是突发奇想而已,她,又怎么会知道,在无意间已经撞中了事实?!
梨容冷静下来,轻声道:“轮到了,就去吧。”
稚娟一愣,她显然有些意外,这样的答复虽然合理,可她总觉得怪怪的,似乎梨容不应该这样回答,至少,怎么样也该惊讶一下吧,梨容却这样平静?!平静得就象与自己无关,平静得就象事先已经知道了什么一样。
“你,真是这么想的?”稚娟偏过头,不相信地望过来。
“那,还能这样?”梨容反问道:“难不成,我也到皇宫去,找皇上闹一场,那是你的父皇,可不是我的——”梨容苦笑着,点了点稚娟的鼻子。
稚娟“扑哧”一下笑了,不甘心地问:“那你就不难过?”
“难过。”梨容沉重地叹。
“那你,就舍得他?”稚娟冷不丁神秘兮兮地凑到跟前,小声地提醒道。
他?!梨容一惊,稚娟这是什么意思?
稚娟见梨容不语,复又笑道:“舍不得吧?!”
梨容心虚地垂下头,搪塞道:“什么他呀?谁呀?哪里的话。”
“甭糊弄我了,”稚娟笑着用胳膊肘顶顶梨容:“还不是我六哥?!”
梨容猛一下闹了个关公脸,心里七上八下,天,她怎么知道的?嘴里却还犟着:“胡说什么呢——”
“都脸红了,还不肯承认!”稚娟笑得愈发厉害了:“骗谁都休想骗得倒我!”
后来还有一次,也是关于蒙文的。
稚娟百般无聊地左看看,右望望,顺手又拿起了梨容桌面的书。
“这蒙文,个个都好象蛇一样,长得这么象一个,怎么认喔——”她顽皮地吐吐舌头,好象没有记性的小孩,瞬间就将刚才的一番对话忘到了脑后。
梨容近前来,指着她翻开的那一页,说:“怎么会难认呢,它们是有区别的,你看,这个字就是王的意思……”
稚娟认真地听着,点头道:“是啊,也不是很难学,还有点意思。”
“这个还枯燥了点,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先看看关于蒙古民俗介绍的书,那就有趣味多了,还有汉字对照,我最开始的时候,也是那样开始的,慢慢的,就可以读这些简单的蒙文书了。”梨容说。
“来寺里陪我还不忘学习,你这么刻苦干嘛?”稚娟笑着反问一句。
“刻苦?!”梨容真是有说不出的无奈和苦涩,她只能说:“闲来无事,消磨时光,也许,将来有一天,用得着呢。学蒙文,也是保家卫国的一种方式。”
“那,”稚娟猛一下坐正了身子:“我也要学!”嘻笑着往梨容身上一倒:“保家卫国,不论男女,责无旁贷,何况我堂堂公主乎?!”
梨容还记得,当稚娟猜到真相并当着她的面点穿的时候,面对她的哭泣——
“看见你这样痛苦,我宁愿,出使和亲的人是我。”稚娟抽泣着说:“那你和我六哥,就能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了。”
直到她们分别的那一刻——
梨容走到哪,稚娟便跟到哪,梨容整理东西,她就站在一边看着。梨容将书本整好,正摆成一叠,还没打包,稚娟忽然一下伸手过来,把那些蒙古书籍连同包书的布一古脑揽了去:“反正你都会了,带回去也是白费力气,不如借给我去学习一下。”
归真寺里的情景,一下子都涌现在眼前,梨容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有谁想到,那些话,竟然一语成谶,竟然全都一一应验了。
和亲的人,不是她,却是稚娟。
“还记得那时候,你把六哥托付给我,”稚娟凄然一笑:“现在,该是我把六哥正式托付给你了——”
“稚娟——”想到当时的那些对话,梨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别哭了,容姐姐,该哭的人不应该是你,”稚娟微笑着说:“你看,我都没哭。”
“你不是说,保家卫国,不论男女,责无旁贷。”她说:“何况我堂堂公主乎?!”
稚娟本想作一个笑话来讲,幽默一下,却不期然,如此地不合时宜,入了梨容的耳,她只想到稚娟当时的那一句“我才不去呢,我就去找父皇闹,吵得他收回成命为止!”
皇上是不会因为稚娟的吵闹而收回成命的。
稚娟也不会去吵闹,她已经认了,甚至可以说是自己主动去接受这个成命的。
她不去,还会去别的公主,别的公主不去,还会有别的中原女子。怪只怪,国不强盛,百姓受辱。
心里充斥的,不仅仅是难过,还有屈辱,以公主来换取和平,是何等的绝望,梨容哭得更加伤心了,她说:“我不单单是为你哭,也是为自己,为天下的女子而哭。”。
稚娟本来还想强颜欢笑,被她这一哭,也没办法装下去了,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过了好久,忽然象想起什么来,问:“你们打算怎么办啊?六哥什么时候跟父皇提你们的事啊?”
梨容摇摇头:“人家都在为你着急,你自己倒好,还只顾着操心别人。”
“我?我这里有什么好急的,反正都是定下来的事情了,该准备的,自然也都有人去准备了,不用*****心,所以空闲下来,我就好好操心操心你们拉——”稚娟又开始嘻嘻哈哈。
梨容无奈地叹口气,拿稚娟没招。
“临走了,帮不上什么大忙,我送份礼物给你们,小小礼物,不成敬意,”稚娟凑近梨容的耳边,神秘地说:“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你管好你自己吧。”梨容乜她一眼,拉开被子钻进去。
稚娟一溜,也靠了过来:“进去,进去!”
梨容往里让让,稚娟一把抱住她,低声讪笑道:“这样抱着睡好不好?”
“不好,”梨容没好气地说:“碍手碍脚的,怎么舒服?!”
“不舒服是因为我,”稚娟吐吐舌头,奸笑道:“换成我六哥自然就舒服了!”
梨容又羞又恼,恨恨地在稚娟手臂上拧了一把。
“哎哟!”稚娟惨叫一声,不客气地说:“你这个过河拆桥的东西,我会让你尝点苦头的!赶明叫我六哥不碰你!想死你!”
清早,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朗昆踏着薄雾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水气。
“感情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你这么早来‘请过安’啊?”稚娟披散着头发,正在帮梨容梳头,见朗昆进来,有心捉弄他一下,揶揄道:“今儿是刮的哪阵风啊?”
朗昆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看稚娟一眼,既无奈又无法。
梨容看见朗昆来了,就坐不住了,刚要起身,被稚娟一把按下:“还没戴首饰呢。”说着,把自己的首饰盒揭开,大方地说:“选吧。”
梨容抬头,望着她感激地一笑,抬手,仍旧拿了妆台上自己的玉梨簪。
稚娟轻声笑起来:“容姐姐,你还真的不是贪心的人呢。她转头向着朗昆,说:“羡慕你福气好。”
“少贫嘴。”朗昆一本正经地制止了她的话。
簪子刚插好,梨容就起了身,正待走近朗昆,稚娟又一把拖住:“我帮你梳了头,你怎么就不管我了呢——”
梨容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回身子。
“你可别欺负老实人。”朗昆瓮声瓮气地随了一句。
“有人打抱不平了,”稚娟阴阳怪气地说:“是心疼了吧?”
“稚娟,”朗昆不想跟她斗嘴,正色道:“今天一大早,父皇的赏赐就送到荃妃娘娘那里去了……”
一忽儿,稚娟的神色就有些黯然。她一直给自己寻开心,就是想暂时地忘记和亲这件事,但到了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想到母亲,她轻松不起来。父皇的赏赐,是对母亲失去她的补偿。她当然明白六哥的意思,过了今天,她就只有两天时间待在宫里了,是该去陪陪母亲了。可是一想到母亲的泪眼,她的脚步就迈不开了。
“唉——”她长叹一声,复又长叹一声:“唉——”
“殿下,原来你在这里啊,”赵公公一进来,就逮住了朗昆:“清单上的财物都置办齐了,都在全御殿摆放着,奴才正到处找您,该去清点了。”
朗昆应了,叮嘱了稚娟几句,跟着就走了。
朗昆才走,宫女又来报:“二殿下来了——”
“不见!”稚娟眉头一皱,不高兴地嘟嚷一句:“偷腥偷到我这来了?!”
“为什么不见?我是不是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说着话,朗泽已经进来了。看到梨容,他禁不住一愣,很有些意外,旋即,望着梨容微微一笑,眼光半天都移不开了。
稚娟白他一眼,冷冷地转过身去,给他一个后背。
“殿下。”梨容施过礼,也转身继续替稚娟梳头,三人都无话可说。
即便是被晾起来了,朗泽也不管那么多,自顾自地凑了过来,伸手在首饰盒里扒拉一阵,挑出一件缀了粉红色珍珠的步摇,递给梨容,示意她给稚娟插上。
梨容迟疑了一下,看看稚娟。
“只有这个,才配你今天的衣服。艳蓝的衣服,太冷色了,来个粉色的步摇,就显得温柔妩媚得多。”朗泽把稚娟从头到脚看了看,用权威的口气说。
稚娟想了想,对梨容点点头。
朗泽又是一阵扒拉,白净细长的手指很灵活,梨容看着,就有些恍惚。她想起了朗昆的手,很厚实,很有力,不象他的这般纤细如女子。在她看来,朗泽的手是文弱的,而朗昆的手却是孔武的,后者更能给她安全感。
正凝神间,朗泽又选出了两支镶嵌淡黄玛瑙的金簪、一对带粉红、淡蓝珠花的耳坠,一一递过去。梨容接过一样,他便看她一眼,笑一下。
稚娟装扮妥当。
菱花镜里,花朵一般的美人。她看看正面,照照侧面,发现经二哥一摆弄,确实好看多了,她不由高兴起来,欢喜道:“二哥你对女人的事情,还真有一手啊!”
“恩呵。”朗泽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有些顾忌地看了梨容一眼。
稚娟马上会意,笑道:“我不是讽刺你呢,真的,二哥,这宫里的女子怎么打扮,要是都让你参考一下,保管会增色不少。”她悄悄地附在朗泽耳边,低声道:“不愧是女人堆里混出来的,果然不同凡响!”
朗泽一怔,摸不清稚娟是真心还是嘲讽,他看见梨容正瞪着眼睛不解地望着自己跟稚娟,忽一下红了脸。
这下轮到稚娟惊讶了。
二哥在女人面前红脸,这可是头一回。她平时怎么玩笑,什么过份的话,二哥也不过板起脸不高兴,却不会顾忌什么。但他刚才,她说那话的时候,分明是口无遮拦,他看梨容的眼神,是那么紧张,他顾忌梨容,他在乎梨容对他的看法。
所以,当她那么说的时候,他会不自然,甚至脸红。
天呐,他真的爱上梨容了!
稚娟忽然意识到,朗泽对梨容,是真心的。
那同时也意味着,六哥朗昆要想得到梨容,就更难了,因为二哥是不会谦让的。
稚娟一下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