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大家准备妥当上路。
“呼延兄,公主还是交给你照顾。”朗昆拍拍呼延吉措的肩头,呼延吉措回望稚娟一眼,用力点点头。
朗昆转向朗泽,还未开口,朗泽抢先就说了:“我照顾梨容!”
朗昆默默地望着朗泽,没有答话。
梨容却静静地往朗泽身边靠了靠,仿佛是在用行动告诉朗昆,她愿意让朗泽照顾。朗泽余光望见梨容的动作,心里不禁喜滋滋的,腰杆也挺直了起来,挑衅地望着朗昆。
朗昆默默地转向梨容,眼光,停留在她脸上,痛心而无奈,终于,他重重地一抿嘴角,侧身对媛贞道:“你跟着我。”然后断然一扬手:“开拔!”
等所有人都走了,呼延吉措才蹲下身,背起稚娟。
“你知道吗?”稚娟轻声道:“在中原,男人是不能随便碰女人的,象我们这样,叫肌肤之亲,是绝对不允许的,除非……”
“除非什么?”呼延吉措漠然道。
“除非是夫妻。”稚娟说。
“难怪,”呼延吉措说:“你二哥看到你六哥跟自己的未婚妻那样的情景,会那么计较。”
“唉,”稚娟叹一声:“不是你看到的,和想到的那样,这里面复杂多了。”
“有多复杂?”呼延吉措不屑道:“你们中原人就是小鼻子小眼,一点都没气度。就说你二哥,昨夜里那种情况,他不谢朗昆,还瞎生什么气!”
“你胡说!”稚娟一听这话,就好象被马蜂蛰了一下,马上反唇相讥:“你们蒙古人都是猪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还喜欢说别人的是非!”
呼延吉措猛地停住脚步,一把将她从背上落下来,作势要走。
“你干什么?”稚娟眼明手快,用力扯住他的袖子。
呼延吉措默然道:“嫌我们蒙古人猪脑,那就公主自己走吧,省得玷污了你高贵的身体。”
稚娟有些后悔,不该这么说他,但想到他什么都不知道,还要罗嗦,一秆子打倒一片人,口口声声都是中原人的不是,心想,我还就不跟你道歉,就要你低头。于是眼珠一转,拿起公主的架子,狠声道:“本公主说你猪脑,你也得背!”
呼延吉措哼一声,冷冷地别过身去。
稚娟松开了手,说:“我可是堂堂公主,是派往蒙古和亲的,我将来,必然是汗王的妃子,地位远在你之上。现今护卫我,是你的职责所在!”她正色道:“我命令你,背我!”
呼延吉措猛一下转过身,恨恨地瞪着她。
“放肆!”稚娟一时怒起,扬手就是一耳光!她把所有对蒙古人的恨意和怒气一古脑地发泄到了呼延吉措的身上,用力之大,震得自己的手掌麻木,麻木过后,生疼生疼!居然敢有这样怨毒的眼光瞪我?!我要你知道本公主的厉害!我要你知道中原人不是好欺负的!
他眼里野蛮的怒气毕现,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反扭在地。
“放开我!”她吼起来。
他没有放手,反而更用力,直犟着她的脸都快贴近地面。
她使劲挣脱,却无济于事,眼见使尽了所有的力气,还是受制于人,手痛,伤脚的痛,加上此刻屈辱的心情,稚娟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叫你狠!”他狠很道:“求饶就放过你!”
“你休想!”稚娟仰起满面泪光,绝然道:“我宁可去死!”
她愤恨的眼光,脸上的泪,忽然刺疼了他。须臾之间,他无力地松开了手,呆呆地立在一旁,看着她。
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呜咽起来,嘴里含糊地叫着“娘——”
他突然有些动容,她是个公主啊,从小娇生惯养,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独在异乡,投靠无门,也只能这样哭泣着唤娘。呼延吉措不由得心疼起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傻站着,傻看着。
稚娟抹了一会眼泪,忽然意识到哭是没有用的,今后这样的情况还会碰到很多,都不会有人挺身出来帮助她,她只能靠自己。于是,她咬咬牙,站起了身,坚持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他紧走几步,拉住她,低声道:“再这样走,小心脚废了。”
稚娟不吭声,撇开他,依旧执拗地自己走。
“你再是公主,汗王也不会喜欢瘸脚王妃的。”呼延吉措提高了声音。
稚娟一顿,停住了脚步。
是的,公主又怎么样?谁也不会喜欢一个瘸脚的女人。如果不能让汗王喜欢自己,那六哥的计划、我的使命、中原的反戈,怎么去完成?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幽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去找我六哥要匹马来。”
“昨夜你六哥找过我,因为财物太多,只腾出了一匹马,本来是驮你的,可是媛贞伤得比你重……”呼延吉措望了稚娟一眼,说:“我知道你六哥为难,所以就说,马给媛贞,还是我来背你,我块头大,力气大,背你没问题。”他不想告诉她,之所以主动替朗昆分忧,并不是什么对朗昆的义气,而是因为他心里,巴不得没有马。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背着她,他希望背她,喜欢背着她。他,喜欢她——
“马都搞不来一匹?!什么财物太重,还不是你们蒙古人贪婪!你们这群猪,究竟要从我们中原掠走多少财物才甘心?!你们这班强盗!畜生!”呼延吉措话音刚落,稚娟忽然又发起了脾气,指着呼延吉措的鼻子怒气冲冲地骂道:“蒙古人都不得好死!要不是你们,我怎么会被送去和亲?要不是你们,老百姓怎么会流离失所?你们为什么不能自食其力?为什么要掠夺?为什么要把痛苦强加给别人?”
稚娟气急交加,边哭边骂。
他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她骂,一声不吭,不气也不急。
终于,稚娟数落完了,发泄完了,安静下来。
呼延吉措轻声道:“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哼!稚娟冷冷地别过头去。
“我们是游牧民族,自给自足比较困难……”他慢慢地解释。
“那你们就可以去抢?!”稚娟没好气地抢白道。
“我们为了生存,不得不为之,”呼延吉措说:“我们不抢别人,别人也会来抢我们,历史上,你们强盛的时候,比我们富庶百倍,不也年年强迫我们进贡?!那跟抢有什么区别?我们必须强大,不然,除了你们,周边的回纥、女真都会抢夺我们的财物。”
“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老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果你们强盛,又岂会任我们铁蹄狂踏?!”他低声反问。
呼延吉措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稚娟想了半天,才说:“难道开展贸易不比抢夺好么?”
呼延吉措微笑着说:“这个主意倒是不错,等你成了汗王妃再向汗王进言吧。”
“你父汗会听吗?”稚娟好奇地问。
他想了想,偏头回答:“父汗喜欢用大刀说话,用你们的话说,是好战的一类人,他认为,强权就是一切,所以,会不会听,我不知道。”
稚娟有些失望,叹一口气。
“以后不要口口声声叫我们蒙古人猪了。”呼延吉措柔声道。
稚娟一愣,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知道,这话要是说顺了口,哪天一不小心在汗王面前冒了出来,那可就是一个字——死!
“猪是不会去抢东西的,”他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道:“而且,你见过会说人话的猪吗?”
片刻的愕然之后,稚娟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看见她笑,他如释重负,转背蹲下:“我们该走了,不然会掉队。”
她轻轻地伏上去,待他迈步,忽然靠近他耳边轻声问:“你父汗老吗?”
他侧头看看她,说:“你猜他多大年龄了?”
稚娟不直接回答,反而又问:“你是汗王的第几个儿子?”
“第九个。”他回答。
“那你多大了?”她再问。
“三十了。”
“哦,”稚娟不由得长呼一声:“这么老了——”
他有些不满地回头,斜她一眼。
她呵呵地笑着,说:“那你的父汗,少说也有五十好几了。”
“恩,”他说:“快七十了。”
稚娟惊呼一声,然后半晌无言,忽然趴在地呼延吉措的脖子边,幽幽地叹了口气。到现在,她才正视到这个问题,自己要嫁的人,是汗王,也是一个快七十岁的糟老头子。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还能活几天?
“怎么了?”他低声问,打断了她的思绪。
“万一,万一”稚娟鼓足了勇气说:“你父汗去了,他的王妃,会如何处置?”
他沉吟片刻,回答道:“由新汗王继承。”
继承?他居然用了这样一个词语,好象,王妃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东西。稚娟喉咙里梗了一下,说:“如果新汗王是老汗王的儿子,那,不是娶自己的母妃,那不是乱伦么?”
“我们蒙古的风俗就是这样。”呼延吉措笑了笑。
稚娟猛然想起,是的,梨容给自己的书里,不是对此有过详细的描述么。她忍不住又问:“你父汗确定了继承人吗?”
“没有,”他想了想,说:“应该是三哥,他是父汗最器重的儿子。”
“唉——”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嘟嚷道:“为什么不是你呢——”
他心念一动,停住了脚步。她是什么意思?希望我当新汗王?!希望我来“继承”她?!难道,她,也喜欢我?
“怎么不走了?”稚娟拍拍他肩膀,呼延吉措收回思绪,复又赶路。
清晨的林子里,空气清新,周遭都是静态的树木,然而他的心,已经难复当初进山时的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