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全鉴(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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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薛侃录——一以贯之(2)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著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是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看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唯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看错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看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译文】

薛侃在给花圃除草时,顺便问:“天地间什么样的善难以培养出来,什么样的恶难以去除?”

先生说:“没有所谓的培养也没有所谓的去除。”过了一会儿,又说:“这样看善恶,都是从表面上来说的,容易出错。”

薛侃没有懂先生的意思。

先生说:“天地间万物生生不息,像花草一样,哪里会有善恶的分别呢?你想赏花,就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果你需要用草时,则会认为草是善的。这样善恶区别,都是因为你心中的好恶所引起的。所以是错误的。”

薛侃问:“那么就没有善恶之别了吗?”

先生说:“没有善没有恶是理的宁静,有善有恶是心的异动。心不动,就没有善和恶之分了,这就是至善的境界。”

薛侃问:“佛教也没有善恶的观念,这与先生的主张有何异同?”

先生说:“佛教只在无善无恶上下工夫,其他的一切都不管了,这样是不能够治理天下的。圣人讲的无善无恶,只是不要从自身私欲出发从而产生好恶之心,不要随感情的发出而动了本心。然而孔子的‘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归根结底不过就是‘循天理’这三个字,如同《易经》中说的那样‘裁成天地之道,辅助天敌之宜’。”

薛侃说:“既然草不该简单归于恶类,那么就不用将草除掉了。”

先生说:“这样说就是佛、道的思想了。草如果有碍花的生长,你除掉它又有何妨呢?”

薛侃说:“这样又是有好恶归类了。”

先生说:“不从私欲上产生好恶之心,并非完全没有好恶之分,那样岂不成了没有感知的人。所谓不从私欲上分类,是指人的好恶要遵循天理,不另外夹杂丝毫私心杂念。如此,就如同未曾简单分类好恶一般。”

薛侃问:“草该不该被除是怎样循天理,而不夹杂私欲呢?”

先生说:“草对花的生长有妨碍,理应拔除,那就除去;偶尔有些没有除去,也不要记在心上。如果心中有一分在意,那么心体就会被它所累,便会有许多地方被意气所动。”

薛侃问:“那么所谓善恶全然与具体事物无关了?”

先生说:“善恶只在你的心是否循理。遵循理就是善,不循理就是恶。”

薛侃问:“那么具体事物本身终究是没有善恶的,是吗?”

先生说:“在心是这样,在物亦然。世儒不能够认识到这一层,才会舍弃本心的存养而去心外追求事物,因此将格物之学弄反了,整天忙于对外物的格除,最终只是做得个‘义袭而取’,终其一生,不过是做了好事也不知道缘由,习以为常后又不知其所以然。”

薛侃问:“对于人人都喜欢美女,厌恶恶臭,该如何理解呢?”

先生说:“这正是遵循天理的结果,天理本应当如此,本来也没有什么刻意地先分出个好恶来。”

薛侃说:“像喜欢美女与厌恶恶臭,怎么能说是刻意地事先分别了好恶呢?”

先生说:“这是诚意,不是私欲。诚意就是遵循天理。尽管遵循天理去做事,也不能先在主观上提前分出个好坏来。因此有一丝激愤、怨恨、喜欢、高兴,那么心就不能保持中正平和。必须得是不先入为主,不带成见,这样才是心的本体。明白了这些,也就明白了什么是‘未发之中’了。”

孟源在旁边插话说:“先生说:‘草妨碍到你了,理应拔掉。’怎么又说这是从外表上产生的私念呢?”

先生说:“这需要你自己在心里体会。你要除掉草,是什么心思?周敦颐(字茂叔,北宋著名哲学家,是学术界公认的理学派开山鼻祖)不拔掉窗前的草又是什么心思?”

凡欲除之,皆是人欲。除而未累于心,也是私心。后面薛侃一直追问,但没有追问到王阳明无理处。周茂叔窗前的草不除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仁。王阳明为什么主张除去花间草?是因为理。但阳明强调,“然则善恶全不在物,只在汝心”,这里的意思是不能执念于物而论善恶,只有将物置于整体意义结构中方才有善恶。不做好做恶,不动于气,就是至善。

8为学头脑

【原典】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

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译文】

先生对来访的学者说:“做学问必须有头脑,如此功夫才有着落。纵然做不到一遇即懂,融会贯通,但有了头脑就如船有舵,关键时刻一提便明白。不然的话,虽然苦学用功,但也只是‘义袭而取’,只能是做了好事也不知道缘由,习以为常后又不知其所以然。不是天下的大本(根本)与达道(原则)。”

先生接着又说:“有了头脑,横说直讲你都能整明白。如果此处明白了,别处又不明白了,只是因为没有用脑。”

阳明上承了密宗先顿后渐的思辨方法,强调顿悟的先导作用,他把顿悟良知本体之理视做“为学头脑”。认为学问之要,首在头脑,次在志真,头脑正,悟门开,从心发明,从身悟入,则任何问题皆可自化。

9志向真切

【原典】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

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译文】

有人问:“为了父母而做学问,难免被科举中第所累吧?”

先生答:“要是这样,那么为了侍奉父母而种田,也有碍于思想进步呀?程颐说‘只害怕丧失了志向’,是说只怕是求学的志向不真切呀!”

这是在批评为懒惰而以父母为借口的人。阳明先生的意思很明确,做学问要志向真切。只要志向真切了,其他外在的因素都不能妨碍思想的进步和学问的增长。相反,如果志向不真切,而总是拉客观、找借口,做学问就很难取得成就。

10主宰常定

【原典】

崇一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译文】

欧阳德(字崇一,王守仁的弟子)问:“平时总是觉得意念思想很忙乱,有事时固然会忙,无事时也觉得忙,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天地间万物的变化本来就没有一刻是会停息的。但有了一个主宰,变化时就会不先不后,不急不缓,即使千变万化,而主宰却是安定的。人有了这个主宰才产生。如果主宰安定了,像天运一般没有障碍,即使日理万机,也从容自在。也就是所谓的‘天君泰然不动,百体从撙令而行’。如果没有主宰,只是个意气用事,怎么会不忙呢?”

王阳明认为,“忙”并不是事多而繁忙,乃因“无主宰”而致“失序”,进而“失据”,与事之多寡无关。主宰常定,变化之先后急缓秩序确定,人事秩序也随之确定,有事无事故得从容自在。主宰缺失,意气用事,秩序无存,有事无事皆忙皆乱。这里阳明所称的主宰指的是心,这主宰就是一片纯然的天理,一个昭明的良知。人心如果中无所主,那还不会百欲交侵、心劳日拙吗?所以心有主宰,真是一个做学问的头脑功夫。

11不务空名

【原典】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安肯以此忘人?”

【译文】

先生说:“做学问最大的毛病就在好名。”

薛侃说:“从去年起,我感觉自己这方面的毛病减轻了许多。近段时间来仔细地内省自视,才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难道我一直很注意外人怎么看吗?听见夸赞就高兴,听闻批评就郁闷,就是好名的毛病在发作的表现。”

先生说:“肯定是了!好名与务实相对,务实的心思重一分,那么好名的心思就轻一分。如果自己全是务实的心思,那么好名的心思也就全没了。如果务实的心思犹如饥饿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哪有闲心去好名啊?”

先生又说:“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读四声,和孟子所说的‘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是一个意思。实际和名声不相符合,活着还可以补救,死了就没办法再改了。孔子说的‘四十五十而无闻’中的‘闻’是没有闻道,并非没有名声。孔子还曾说过‘是闻也,非达也’。他怎么会用声名来对待别人呢?”

务实就是讲究实际、实事求是,这是中国农耕文化较早形成的一种民族精神。但很多人总想着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武人打仗打够了,大都要荣归故里;而文人一旦金榜题名,也要衣锦还乡,体验人人仰视的快乐。王阳明反对追虚逐妄,强调名副其实。他以“务实”来去除“务名”之病,排斥虚妄,鄙视华而不实,追求充实而有活力的人生。

12以改之为贵

【原典】

侃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译文】

薛侃经常后悔。

先生说:“悔悟是治病的药,以改正为贵。若是留滞于心,怅然不去,那么又会因药而生病了。”

王阳明认为,一个人有悔恨改过之心是完善自我道德的良药,但最重要的是吸取教训,下次别再重蹈覆辙就行了,没有必要以苦行来折磨自己。人应该有悔悟之心,但不该让它成为负担。

13道德实践

【原典】

德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什么,可哀也已!”

【译文】

刘德章(王阳明的学生)说:“听先生用精金比喻圣人,以金的分量比喻圣人才智的大小,用金的锻造提炼比喻学者的修养功夫,真是深刻呀!只是先生把尧、舜比作万镒重的金子,而把孔子比作九千镒的金子,我怀疑不太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