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全鉴(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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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答欧阳崇一——万物皆备于我心(2)

【译文】

你信中又说:“先生说:‘为学终身只是一件事,不论你有事时还是没事时,只要做好这一件事。如果说宁愿不做事,也不能不加以培养良知,那就是把致良知和做学问分成两件事了。’我个人觉得,当感到精力衰弱,不能做完事的,是良知。宁可不做事,也要加以修养本心,是致良知。怎么却成了两件事呢?如果有事情发生了,就不能不处理,就算是精力衰竭,鼓鼓劲也能坚持下来,由此可知,意志还是统领着气力的。然而此时的言语行动终究有气无力,事情做完了就疲惫已极,这不几乎等于是在滥用气力吗?这里边的轻重缓急,良知固然不会不明白,但是有时迫于形势紧急,岂能顾及精力呢?有时筋疲力尽,又岂能顾及形势呢?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我当初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的初衷,是针对初学者的,对他们这样说也不能说没有好处。但把做事情和存养本性分成两件事来看,就有问题了。孟子说“必有事焉”,是说君子之学终身就是“集义”这一件事。义就是宜,心做到了宜那就是义。能致良知那么心就能感到宜,所以“集义”也就是致良知。君子待人接物应对种种事变,当做就做,当止就止,当生就生,当死就死,期间的斟酌调度,无非是得到真知,以求意诚心安罢了。所以“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是谋求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勉强做智力不能完成的事,都不是致良知。而凡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所以增益其所不能”的人,均是为了致良知。如果说“宁愿不做事,也不能不存养本性”,也是因为先存了个功利心,计较成败得失,尔后做出的爱憎取舍,是把处理事情当成了一件事,而把存养本性又当成了另一件事,这就是有了重视本心而忽视做事的心态,就是把才智用到私欲上了,就是把义看做外在的东西,便会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弊病,就不是致良知以求心安意诚的功夫了。

你所说的“鼓舞支持,完成事后疲惫不堪”,以及“迫于形势,困于筋疲力尽”,都是把处理事情和存养本性当做两个事儿了,因此才有这样的结果。凡是做学问的功夫,精一就是真诚,一分为二就会虚伪。这都是因为致良知的心还缺乏真诚确切。《大学》中说:“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谁见过讨厌恶臭、喜欢美色还需要鼓舞振作的?谁见过这些事情做完后疲惫不堪吗?谁见过有迫于形势、没精力趋避而做的吗?由此可知病根从何而来了。

王阳明认为,作为一个有见识、有学养的读书人,应当在他所处的地位上采取适当的行动,思考问题不要越出自己所处的地位。大凡谋求力所不及的事,就不是致良知。

4先知先觉

【原典】

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入于逆臆。夫逆诈,即诈也;臆不信,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臆而常先觉,其唯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间,背觉合诈者多矣。”

“不逆不臆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臆不信为心,而自陷于诈与不信。又有不逆不臆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不逆不臆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崇一谓“其唯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然亦颖悟所及,恐未实际也。

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无自欺也。虽不臆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臆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以未免也。

君子学以为己,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译文】

你信中还说:“人情机诈百出,如果对人信而不疑,常常会被欺骗,想发现他人是否诡诈,自己就会预先猜度别人会欺诈我,就会臆想别人不诚信。逆诈就是欺诈,臆不信就是不诚信,被人欺骗又不觉悟。不事先怀疑别人的欺诈和不诚实,而又常常能预先觉知一切的,唯有光明纯洁的良知才做得到吧?然而欺诈和诚信看起来差别甚微,因此背离知觉而暗合欺诈的人很多。”

不逆诈、不臆想却能事先发觉,这是孔子针砭时弊而言的,当时人们一心欺诈别人,做不诚信的事,而深陷于欺诈和不诚信的泥潭中;同时也有人虽不逆诈、不臆不信,但不懂得致良知的功夫,往往又被别人所欺骗,因此孔子有感而发,说了这番话。孔子的话并非是教人专门寻思着怎样才能先觉别人的欺诈与不守信。事先存心,正是后世猜忌险薄的人所做的事。有了事先存心的念头,就已经不能进入尧舜的圣道了。不臆不信却被人欺骗的人,尚且还没有失去善的本性,但不如那些能致其良知从而自然能事先察觉欺诈虚伪的人贤明。你说只有良知晶莹透彻的人才能这样,基本上已经掌握了孔子话语的宗旨,但也只是你的聪颖领悟到的,并不能落实到实践之中去。

良知在人的心中,横亘万古、充塞宇宙,无不同。此正是古人所说的“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你所说的背离知觉而暗合欺诈的人,虽能不逆诈,但他们也许会有自我欺诈;虽然不去猜想别人是否诚信,但他们也许不能真有自信。这使他们常常有寻求先觉的念头,但却不能常常自我觉悟。常有探求先觉的念头,就已经是流于逆臆,而这足以蒙蔽他们的良知。这也就是不觉悟和欺诈不实不能避免的原因。

君子为学是为了提高自身修养,不能总是顾虑别人的欺骗,只要不自欺于自己的良知也就够了;不能总是顾虑别人的不信任,只要自己相信自己的良知也就够了;与其要提前知道他人的欺骗和不信任,不如保持自己的良知。所以,君子不欺则良知无伪而至诚,诚则明;君子自信则良知无惑而空明,明则诚。明诚相互促进,因此良知能经常觉悟、经常澄澈。经常觉悟、经常澄澈的良知就如明镜高悬,而万事万物在它面前自然不能掩饰其美丑原形了。这是为什么呢?良知不欺而诚,也就不容欺骗,若有欺骗就能觉察;良知自信而光明,也就不容不诚,如果有不诚信存在就能觉察。这就是所谓的“易以知险,简以知阻”,以及子思所谓的“至诚如神,可以前知”。可是子思说的“如神”“可以前知”,还是分成两件事来说了。因为他是从思、诚的功效上来说的,是针对不能先知先觉的人说的。如果仅就至诚而言,那么对至诚的妙用就称做“神”,而不用说“如神”。至诚就能无知而又无所不知,所以就不用说“可以前知”了。

这里,王阳明回答了应当如何正确对待先知的问题。他认为,存心先知是小人的行径,不是正人君子所当为。不要说去存心先知,即便有此一念头,就已经远离尧舜之道了。与其存心先知,还不如被人所骗,尚不失为善。不致良知,不能先觉,往往为人所欺。所以,最好的做法还是实地用功致良知而自然地先知先觉。

罗整庵就是罗钦顺(1465—1547年),整庵是他的号,少宰是官职名,明清常用作吏部侍郎的别称。罗钦顺字允升,江西泰和人。他潜心格物致知之学,专力于穷理、存心、知性。在当时王学盛行的情况下,罗钦顺一方面批判王守仁的心学,一方面又对程朱理学进行了批判的改造,从而创立了自己独具特点的气学思想。正德十五年(1520年)夏,罗钦顺请假住在老家,听说时任江西巡抚的王阳明将溯赣江至赣州,就写了《与王阳明书》,在王阳明经过泰和时交给他。《答罗整庵少宰书》即是王阳明对该信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