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若对远方真真切切怀有强烈的渴慕,他就会提升自己的勇气,奋袂而行,义无反顾,决不可能满足于待在家中摩挲地图仅作一夕遐想。
少不更事时,我最喜欢的小说除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还有《三侠五义》和《江湖奇侠传》,那时节,金庸先生笔下神功盖世的各路英雄仍是“海外赤子”,尚未登陆本土,到中原逐鹿,去漠北放羊。因此,我所接触到的尽是一些豪情热血、壮志奇才的旧式游侠。他们身怀绝技,快意恩仇,“伏尸百人,流血五步”,“千里独行,杀人留名”,鸡鸣狗盗之徒又岂可步其后尘,望其项背。江湖极为凶险,熊包笨蛋都得靠边站,被揍得鼻青脸肿,他们已是讨得便宜,若丢了吃饭的家伙,就太不划算了。最令我拍手称快的是,那些英雄豪杰有激情,有勇气,有智慧,有正义感,而且挥剑如风,出手如电,歼灭恶徒丑类简直比农夫薅除田间莠草还要来得轻松。
“千古艰难惟一死”,究竟是泰山之重,还是鸿毛之轻?各人心中自有几番掂量。侠客我行我素,独往独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笑傲于得失之外,驰骋于爱恨之间,决不拖泥带水。常人守着中庸之道,生活图景亮色无多,侠客却用鲜血点染出一幅幅梅花骨朵,只有绚烂,绝无平淡。
也许你并不缺乏千里走单骑的勇气,只因受到名缰利锁的羁縻,才三心二意,寸步难移。数年来,我也曾屡次订出独游藏南漠北的计划,后来又把丝绸之路纳入其中。当心血潮涌时,更觉得骑车壮游九州才算是豪迈之举。可是我年年岁岁把地图读得再熟稔不过了,把路线标得再明晰不过了,却迟迟未能成行。除了视为畏途,我还总觉得尚未攒足心劲,恐怕一出此门,山长水阔知何处?远方之所以成为一种持久的诱惑,也许是因为我与它之间有一段难以缩短的距离。一些名山大川似乎分执着我的灵性,我要一点一点地向它们讨回,合而为一,才成其为我生命的全部,这是人与大自然的一种很奇怪的约见,它等着我们满怀兴致地去赴约,我们可以说自己很有诚意,而它们没有;它们也可以说自己一万年、十万年、百万年之前就在那儿静静地恭候了,你为何姗姗来迟?参禅礼佛先须沐浴焚香,我们向往远方,是否也能拿出类似的虔诚?先前我读到苦行僧自笞的故事,心中不免暗笑他们自虐狂似的痴愚,其实这完全与个人智商无关,而是精神力量在起作用。细想来,天地间许多崇高的追求都少不了这样的自我鞭策,只不过宗教使人走得最远。
独行的去路迢迢,独行的归途杳杳。我该如何说服自己没有一身绝技,没有三尺青锋,没有千里快马,也照样可以大胆上路呢?先前,读《堂吉诃德》,被塞万提斯笔下那位瘦骑士层出不穷的噱头搔着了心头的痒痒肉,再读一遍,这种胳肢就不灵了,我看到了一位独行侠挺矛斗风车时的可悲情景,而傻得恰到好处的桑丘根本不敢也不可能提醒自己的主人,那假想敌简直太荒诞太离谱了。我们要挑战的是什么?我们真比“披坚执锐”的堂吉诃德先生更高明吗?他的人生价值是如何实现的?这些问题早已被人束之高阁。“他是一个梦游于中世纪旷野里愚不可及的蠢材。”某些自以为高明的人骑在墙头(而不是骑在马上)作出了以上的定论。好啊,堂吉诃德是傻子、笨蛋、蠢货,理想主义活该受到嘲弄,聪明人就可以堂而皇之为自己蝇营狗苟、尔虞我诈的行为感到特别自豪,这或许才是他们心目中了不起的文明进步吧。
有人说:独行是走不远的,你没有足够的糇粮,也没有足够的衣物,更可怕的乃是旅途的寂寞,它会迫使你食无味寝不安,而越来越沉重的疲惫感也将随之由身体及于心灵,远方就不再是神秘动人的诱惑了,而成为一张拒绝的冷脸,让你望而怯步。
侠客独行千里的根本动机是去杀一个人或去会一个朋友,他们不会白白地走一遭,“宝剑从无空出鞘”就是这个意思吧。如果要去歼灭的那个人是他不共戴天的仇家,他的血决不会一日止沸;如果他要去见的那个人是他的莫逆之交或红颜知己,他的心也决不会一刻变冷。这样的千里独行就有足够强劲的动力了,他再也不会感到累,感到苦,感到寂寞和孤独。他会说:“我若不能手刃此仇,我将愧对先父和彼苍;我若不能见到知己,自斟自酌,又有什么快意可言?”
他心中有如此明确的目标,远方就不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变成一片花园或墓地。他要么得酬夙愿而生,要么无法瞑目而死,千里途程乃是生与死最远或最近的距离。他肃肃宵征,可能逾越它,也可能倒在途中。在他视死如归的精神里,这是至为辉煌壮烈的旅程。
我们千里独行,所为何来?是为了熟悉民族风情,还是为了饱览山河美景?这些东西确实在未知世界中放出熠熠光辉,但它们的魅力并不足以使一颗于滚滚红尘中久已蒙尘生锈的心急于奔赴。一个人若对远方真真切切怀有强烈的渴慕,他就会提升自己的勇气,奋袂而行,义无反顾,决不可能满足于待在家中摩挲地图仅作一夕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