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心灵的巷战:重整21世纪精神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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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深深呼吸

活过还不够,爱过还不够,痛苦过快乐过都还远远不够,我必须在每一秒活得更久,在每一秒爱得更多,才不枉作这一趟人世游。

在江水最深的地方,我想扔掉救生圈,这还不够彻底,把救生衣也脱了岂不更爽吗?近旁的朋友立刻大声警告——

“不要命了?这样子,你会淹死的!”

那时,在人世间仅度过二十七个夏天,我就往深水中寻找永久的归宿,未免有点操之过急。尽管在此之前年轻的诗人海子自杀了,更年轻的诗人戈麦也自杀了,他们都是我的校友,我与后者还通过两次信,发表过他一组精致的短诗。在那个白热的夏季,死神的确曾叩响过我的门扉,我打点好行装,准备跟他出发,心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悲哀,反倒有一种好奇,犹如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孩,要作一趟异域之旅。不知为何,死神临时改变了主意,他道歉说,他看错了门牌,他要找的是另一个人——留着一部络腮胡子的家伙,我原以为死神穷凶极恶,不通情理,其实他很好打交道。

“我保证下次不再敲错门,小伙子,我们后会有期。”

那时候,我的想法再明确不过了,能轻生,就能轻视一切,我既可以轻视希望,也可以轻视失望;既可以轻视幸福,也可以轻视不幸;轻视人们极其珍贵的价值体系和道德标准,轻生的感觉就如同一片羽毛轻视地球的万有引力,向高空飘去,它不会害怕粉身碎骨。

死是一门艺术,所有的东西都如此,我要使它精彩之至。

这不仅仅是美国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当它变得异常强烈时,我会产生许多致命的幻觉,我甚至会像水手听见塞壬的歌声那样情不自禁地挥动浆叶,向死神靠拢。我看见刀片、绳索和安眠药时,心跳之快远远超过恋人初吻的那一刻,我的目光久久不能从这些东西上面移开,它们有一种挡不住的魔力,这样平凡的道具,可以用来做一件于我而言最不平凡的事情,既坏在又好在我只有五分钟的迷惑,每次都是如此,从来没有过例外。像瘫软如泥的醉汉一样,我不能真正偷渡一次忘川,我对自己感到非常不满。

那年盛夏,水性平平的我与朋友们经常去湘江游泳,清凉的流水最得我的欢心,它比最温柔的女人还要更温柔十倍,加之湛蓝的天空上总有千丝万绺的游云,愈觉得四体百骸全被爱抚着,精神最细微的触须都饱吸了快意,这就是最危险的时刻了,我不认为死亡有什么可怖。

最好是死在迷醉恍惚的瞬间,我愿死于仲夏夜的梦境里。

那年夏天,死神频频光顾,许多次机会失之交臂,我没有抓住一次。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死神不肯给我一杯够滋够味的“冰淇淋”。一位性情快活的朋友淹死在湘江的深水区,我还记得那是七月的最后一日,他们一共五人去夜渡湘江,美其名为“星光行动”,以我不能令人放心的水性,未获邀请。听到这个噩耗,我的第一个闪念便是,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嫉妒他的死亡,因为那正是我认定最完美最具诗意的方式。向粼粼的星光游去,一直游入天地万物梦境的核心,不可能还有比那空静的击水声更悦耳的音乐了,他沉到了水的深处,深处的草丝比婴儿的头发还要柔软,都说他没有呼救,他为什么要呼救?只有绝望的人才祈求别人的援手。他最终被打捞上来,脸色像汉白玉一样通明透亮,姿态没有一点扭曲,他的样子很安然,从嘴角不易觉察的笑意看去,还很欣悦。我自有一百个以上的理由嫉妒他,这样美丽的死,无非是他的灵魂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就瞒过了盲目的世人。这本应是我夺标的机会,不幸又一次错过了。我不认为我对他的嫉妒有什么可耻之处。

成长过程非常奇怪,始于热爱的,势必终于厌倦。

那以后,我觉得死神也同样虚情假义,他不肯让人真正领略到死亡艺术中妙到颠毫的快感,那是他的禁猎区,不容许凡人擅自闯入,他看出一个人想把死亡变成超乎想象的行为艺术和终极意义的自我救赎,他就躲避这个人,死亡是他手中最大的权柄,而不是游戏。所以我离他越近,反而距他越远,他洞察我的内心,他要的是不折不扣的奴隶,但他清楚我一旦从肉体的躯壳里蝉蜕,就会立刻寻求灵魂的独立与自由,这恰恰是他不能容许的事情。

我厌倦了对“美丽之死”的深刻想念,比一位独守空闺的寂寞佳人更厌倦欲说还休的“相思”。我重新归于混沌,圣人说,不知生,焉知死?可是对生的漠视以及对死的热望都纯属空虚,我渴望和期待一次真正意义的演习,像两只蛐蛐在陶盆里肉搏那样,生与死作一次面对面的交锋。

这一回我心想事成。三年前那个春天的午夜,我在痛昏三次之后,被送上了手术台,无影灯和外科医生,很好,还有专门的麻醉师,老实说她使我着迷,我不知道她会将我送到暂时的黑夜还是永久的黑夜里去,她对我说了一句话,意味深长,她的样子更像种瓜得瓜的成功人士。

“多作几次深呼吸,感觉会好些。”

我为什么要相信她?有可能她只是种瓜得豆的失败者,或者只是惯于跟死神暗送秋波打情骂俏的媒娘,但她的神情非常和蔼,值得信赖。主刀的医师走过来,他照例先抚慰我一番,那样子更像神父,不像大夫。其他的实习医生和护士都已经各就各位,有这么多人站在我身边跟死神拔河,我还担心什么呢?

死神,双拳对两掌,我今天要正式会一会你了。

开始麻醉,我仿佛又回到了湘江的深水区,往下沉,往下沉,不断地往下沉,我连挣扎的丝毫冲动都未产生,我会不会也像那位星夜溺水的朋友,最终如同一块汉白玉,给人透明的感觉?深深呼吸,我用尽了全身残余的一丝力气,我沉到了水底。原以为是黑暗的,却有朦胧的光亮,月华从天空匀匀地渗透下来,像一层薄而轻的白纱覆盖我的身体。我瞥见了,而且终于看清了死神的面目,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他心绪不佳,出语有些讥诮——

“小伙子,别来无恙?”

“无恙怎么会来开一刀?这情形你也见得多了,生死一线,我在悬崖上跳舞,这午夜的探戈,你以为何如?”

“稀松平常,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你想跟我走吗?我这就要赶路了,还有许多‘香蕈’等着我去收捡。”

“‘香蕈’?什么香蕈?”

“哈哈哈,就是比你情形更妙的人,他们剩下最后一口气,等我去收拾残局,我去晚了,他们就要多吃苦头。”

听了死神的话,会觉得他极其善良,简直就是古道热肠。此刻,我听见了刀剪相碰的交响和主刀医师的问话,那声音异常缥缈——

“心电图如何?”

“正常。”

“血压如何?”

“稳定。”

“好,开始缝合刀口。”

现代化的医院,好一座高效率的修理站,两个小时后,我被推出手术室,就宣告获救了,若换在若干年前,更别说古代,我与脚上缠了四只神行马甲的死神早已奔到忘川之滨,只等那条咿咿呀呀的渡船从彼岸摇来。

太阳照常升起,这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变了的只是我的眼光,它更具穿透力了,可以看到“硬币”的反面。活过还不够,爱过还不够,痛苦过快乐过都还远远不够,我必须在每一秒活得更久,在每一秒爱得更多,才不枉作这一趟人世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