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先生从牌桌上捡到了一条哲学原理,那就是“四人麻将中有鬼”。他所讲的“鬼”可不是迷信中那类阴惨悚人的恶物,而是指捉摸不定的“手气”。在牌桌上,有人嘟嘟哝哝,骂骂咧咧,通常就是无形无迹的“手气”正牵着这位仁兄的驴鼻子拉磨,半点也由不得他来为自己作主。
打麻将常被人美其名为“智力体操”。究其实,方城之戏跟赌博渊源甚深,往往一家人开牌局也要“意思意思”,更通俗的说法是“出一点血”。
两千两百多年前,秦始皇在全国范围内征调百万奴隶赴塞北修筑长城,以防匈奴南下,严刑峻法无所不用其极,直弄得民怨沸腾,陈胜、吴广揭竿而起,项羽、刘邦竟相逐鹿,貌似强大的秦王朝很快就如同煤山化灰冰山化水了。今天在牌桌上自愿修“长城”的又何止千万人?他们个个意兴盎然,其乐陶陶,也不见有孟姜女那样的烈妇来大哭大闹。真可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按理说,人生百岁犹如白驹过隙,何来多余的光阴可供虚掷?“如果你肯每天拿出一小时攻读某门学科,十年、二十年后,你就必定能成为这方面的专家学者。”这等夫子之言比起那一百三十六张牌的诱惑来,只能算是隔靴搔痒。麻将的魔力可谓大矣,有人口口声声宣称,他是如何如何理智,对各种各样的“低级趣味”具有非凡的免疫力,瞧那神气,哪怕吸食海洛英,他也能够自动戒绝毒瘾。可是他一碰麻将就望风而降,日日沉迷其中难以自拔,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钉子户”。牌瘾发作时,他会像金庸的武侠小说中那些吃了“丸”的江湖好汉,非要及时求得对症的解药才行。牌瘾的“解药”是什么?这还用我说?那就是四人上桌,美美地搓它个八圈十圈。
麻将桌上确实有英雄好汉,梁启超先生纵然不算超人,也可排入高人之列。他不少妙笔生花的文章竟是在麻将桌上起就腹稿。有时,报馆派人来取文章,他却还在手不停挥地拍出东风、白板、红中、发财,牌友都为他着急,他却半点不误事。灵思泉涌了,一篇千字文,真不是他吹牛,确实倚马可待。任公曾说;“骨牌足以启予智窦,手一抚之,思潮汩汩来,较寻常枯索,难易悬殊,屡验屡效,已成习惯。”这样做的好处他顺嘴就说了,坏处他却没讲,那就是一心二用,逢赌必输。
二、三十年代的文人个个有绝活,能把打麻将这样的俗事也打扮得十分雅气。任公从牌桌上捞灵感就不讲了。梁实秋常在河边走,从来不湿鞋,做定了清醒过人的看客,居然也从牌桌边“捡”到好文章,他一个人做评委,谁也不得罪,给新月社诸好友的牌德亮了个集体高分,他可真是八面玲珑的好好先生。还有更绝的,胡适先生从牌桌上捡到了一条哲学原理,那就是“四人麻将中有鬼”。他所讲的“鬼”可不是迷信中那类阴惨悚人的恶物,而是指捉摸不定的“手气”。在牌桌上,有人嘟嘟哝哝,骂骂咧咧,通常就是无形无迹的“手气”正牵着这位仁兄的驴鼻子拉磨,半点也由不得他来为自己作主。倘若你走霉运,就会臭张不断,炮张不断,不管你按不按牌理出牌,都是如此;若是你手风顺畅,香张、想张就纷纷前来投怀送抱,真是狐媚得令你应接不暇,甚至错出还能错进,很容易吃到爽口的回头草。可惜胡博士只提出了疑问,却并未像他平日治学那样一路深究下去。这事后来还落得他的关门弟子唐德刚先生(中国近代史专家)的埋怨:“您都已经发现四人麻将中有鬼了,奋力穷追啊,您就会发现,其实四万万人搓着一大桌麻将,这其中就不仅有鬼,而且有魔了。您是大师,要去捉鬼擒魔才对,何苦花大量心血去钻研那部劳什子的《水经注》?”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胡适先生惯能拿问题为难人,这回却被弟子点了哑穴。不过,唐德刚先生的话既风趣又合理,我也为胡适先生感到几分可惜。
一位当代作家曾对我说:“几次挑灯夜战,我的脑子就像一盒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磁带,全是空白,昏昏然寝食尽废,小说产量自然锐减了,连婚姻也开始出现危机。有时反省一下吧,不由得顿生悔意。都说,人打麻将,其实是麻将打人,它可以打得你前程暗淡,打得你感情荒凉。说得更悚人一点,每张牌,都如同一块墓砖!”他这就太缺乏雅人深致了,把牌戏的后果弄得如此严重,我怀疑他是输了钱,才这样沮丧的。倘若换一个日子,他时来运转了,保准会眉飞色舞地讲出另一番话。很显然,他已被胡适先生所说的四人麻将中的“鬼”玩弄于股掌之间。
“中国人毁于麻将的比毁于战争与饥荒的还要多!”
这话似乎有点危言耸听,我所说的“毁”除了追魂夺命,还有第二义,那就是对人的精神日销月蚀的那一类,战争与饥荒使人的物质生命受到莫大的威胁,而麻将之灾则直冲人的精神而去,一旦变成行尸走肉,生命的价值也就大幅跳水了。一国之民耽于牌战,一国之民的人格即日渐堕落。然而,偏偏还有人大唱赞歌:
“麻将完全应该被列为中华第五大国粹!”
这纯属一家之言,恐怕很少会有人附和吧。再说,在一片“吃”、“碰”、“和”的喧叫声中,麻将正是最有效的精神麻醉品,应称之为“麻药”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