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感情上最怕撞鬼,又最怕较真。一撞鬼就难免丢魂失魄,智商跌破底线,整个儿变成疯疯癫癫的傻瓜,任人摆布。一较真就很可能将心力赔光,还要一味地任性负气,把自己的血管对接在别人的水管上,连获救的机会都没有。谁受得了这个?
“凡夫俗子也可以有伟大的激情。”
这句不负责任的话使原本喧嚣的世间变得更加热闹了。一些风月场的老手竟然像白宫发言人一样,恨不得揪住全世界的耳朵,来听他们喋喋不休的演说。以前,我的朋友邓君对这帮家伙最为切齿,那激烈程度简直就像是在狭路上遇见了杀父仇人。
大学四年级时,我曾喜欢一位低年级的女孩,可有一点——她不够漂亮——成了心病,感情就一直是行百里半九十的那种样子。邓君对我这种以貌取人的做法非常反感,他说:“什么叫爱情?朴素唯物主义告诉我们,两人拢一堆,就该烈火遇干柴,而你是一根点不燃的湿木头,只会一个劲地冒烟,我这儿都被你呛晕了。”
邓君颇有点诗人气质,但也并非那种夸夸其谈、目高于顶的诗疯子。他有些高论,听起来蛮有趣。他说:“世上没有一家保险公司肯为女人的幸福保险,她们百分之百为感情而活,可是中彩的机会不到千分之一。”我便跟他开玩笑:“谁要是碰到你,可就是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了。”
毕业不久,他曾异想天开地追求过化工厂一位女技术员,人相当漂亮,而且能歌善舞,但性情比化学分子更活跃。在一大群趋之若鹜的追求者中,邓君并没有长足的优势,因此他白吃了几回味道鲜美的闭门羹,最终耷着脑袋啧着舌尖讪讪地败退下来。
他爱面子,将退堂鼓敲得跟得胜鼓一样好听:“头茬果子甜不了,好戏在后面。”
他努力把释然于怀的神情装得跟当初塞翁失马时一模一样,却分明破绽百出。
现在,邓君结婚已数年,竟一改从前的论调:“我总算明白了,平平淡淡才是真,假如再年轻五岁,我可能还会孤注一掷,赌一场桃花运。”
他轻轻叹了口气,满是服了输认了命的神情。
“男子汉大丈夫理应以事业为重,爱情只是少年时代的海市蜃楼,总不能搬进去住吧。你说是不是?”
说这话时,我们坐在一家闹哄哄的小饭馆喝啤酒。奇怪的是这种乱糟糟的环境更能让我们畅饮和畅谈。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在南方的好几座城市都待过,但没有一处能待够春夏秋冬。她的性情变化无常,因此很难确定一个长久的落脚点。最近,她在福建泉州的一家广告公司只做了半个月,就辞了职。从厦门去北京时,在机场给我打来电话,竟像刚刚获释的犯人一样笑得十二分开心。我劝她作长远的考虑,只有扎根一处,事业才能发展。你猜她怎么说?‘谁能保证不让我受一点点委屈呢?我喜欢信马由缰,走哪儿算哪儿。’我担心她这种不求安居、只快意于流浪的生活迟早会毁了她,她对浪漫主义胡乱的投资很可能血本无归。我并不是要她专走那条为小家庭埋没青春和才华的道路,而是希望她能看清自己的目标,不要动不动就见异思迁。”
邓君依然欣赏那种化学分子一样的女性,因此他对我的说法不以为然。
“这女孩子有闯劲,不像你我患得患失,在许多方面都限定自己的选择和走向,直弄得两眼昏黑。一个人不肯违心过一种自己厌倦了的生活,能迅速地逃开去,找到新的起点,这是值得庆幸的。怕就怕死守一处,没滋没味地穷耗着。这女孩子就算最终梦想完全落空,一事无成,该尝试的她都尝试过了,也没什么可懊悔的,这样就好。”
“你还记得黄君吗?他在大学时一直暗恋外语系的一个同乡,那女孩对他也颇有好感,可是黄君太老实,箭在弦上,却迟迟不发。时间一长,那女孩子对温温吞吞的黄君失去了耐心,一不留神就被同系一位死缠烂打的男生攻破了城门。黄君这才捶胸顿足,可惜悔之晚矣。现在,他的婚姻危机重重,夫妻之间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冷战。谈起往事,他泪流满面。这叫什么?这叫人生如棋局,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邓君为此长吁短叹了一番。我告诉他,最近一时技痒,写了两首诗,其中最得意的句子是:“强弩之末的青春啊/你难破命运的鲁缟。”
“你这手太极功夫还没生疏,可喜可贺。成语化诗还真能化出点意味,若用‘爱情’置换‘命运’,效果会更好些。”
邓君放下酒杯,望着窗外的街景,眼神中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忧郁。
“我曾设想过,就算当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追到了那位花容月貌的小姐,也不知现在是生活在《神曲》中的哪一部。我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仅凭我目前的造化,根本满足不了她的虚荣心。虽说我老婆只有中人之姿,不够审美标准,但她心地善良,宜室宜家,我没什么好挑剔了。嗨,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得陇望蜀是贪,我不犯这病。那些神仙眷侣令人羡煞,他们私下里也很可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他能想通就好,不会变成苦行派弟子,自己折磨自己了。
读大学时,我和邓君发誓今生一定要成就一番功业,同时要找到自己倾心恋慕的爱人。孰料十年过去了,他先已自宽自解。“不是我反应慢/而是世界变得太快”,借着酒兴,我怪腔怪调地唱了两句。
“现代人额外多长了几个心眼,谁也不信任谁,他们都怕自己挣来的东西是假的,假钞票,假文凭,假护照,哪一样都可能带来恶梦,哪一样都教人消受不起。最可怕的当然还是假感情,它使人陷溺最深,失望最大,而且心灵的创痛难以愈合。我曾在一次聚会上听一位文化人振振有词地说,他找妻子没有更多的条条框框,只要她是处女就足够了。当时,几乎所有人都笑话他迟早会上当受骗,现在医院里修复处女膜的工艺水平已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一番瞎起哄,其实很没趣。”
邓君的这个故事并不新鲜。人们在感情上最怕撞鬼,又最怕较真。一撞鬼就难免丢魂失魄,智商跌破底线,整个儿变成疯疯癫癫的傻瓜,任人摆布。一较真就很可能将心力赔光,还要一味地任性负气,把自己的血管对接在别人的水管上,连获救的机会都没有。谁受得了这个?在爱情婚姻方面走简约路线并没错,但一张细小纤薄的处女膜能够保证什么?它只能使人产生不真实的幻觉,满足卑琐无聊的虚荣心。
“虽说那家伙落为笑柄不值得同情,但某些自作聪明的人也庸俗透顶。曾经有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对我说:‘你们男人多半都是狼,女人却被预设为羊,毫无抵抗力,稍稍多情一点善良一点,危险就会立刻找上门来。这种游戏规则太不公平了!怪就怪在这种情形之下,能让我豁出去心甘情愿牺牲一次的人还真不容易遇着,我担心运气差一点,一生都碰不到一个。’”
“远气差的可不只是这位目高于顶的女人。”
“我记得一本书上讲,爱情是有形之物,它就像一只漂亮的提篮,你既可以用它装鲜花,也可以用它盛毒蕈。提篮是亚当和夏娃在被逐出伊甸园之前编织而成的,鲜花和毒蕈却生长在人们各自的心头。”
我忘了喝酒吃菜,心想“提篮”的比喻倒是不俗。问题是“倘若一个人找不到这样的提篮,而心头又只生野草,他该怎么办?”问邓君没用,也许该问那本书的作者才对,最好是直接去问上帝,可是大哲学家尼采却早就发出了讣告:上帝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