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不仅是一面毫发无误的镜子,而且是一杆决不使诈的公平秤,它能称量出一个人的实际斤两。孔子强调“勿友不如己者”,便是强调公平秤的承载度要尽可能大于自身,否则秤杆翘得高高的,直翘到秤锤失去了主张,你被“一览众山小”和“无人能出其右”的虚幻快感哄得迷迷糊糊,进取心也就到了尽头。
挪威文豪易卜生认为,一个人全身心投入伟大的事业之后,就别再指望结交朋友。“朋友是一种昂贵的奢侈品……朋友的昂贵之处不在于他们为对方做了什么,而在于他们为对方着想,没有做什么。”易卜生这话多少有点愤世嫉俗的意思,由于他对身边的朋友过于苛求而不太满意,有此牢骚并不奇怪。丹麦文艺评论家勃兰兑斯年轻时拜访过易卜生,对后者身上天生的狂野性情印象良深,曾戏言道:“他看上去十分生猛,就仿佛你必须借助一根棍棒才能够勉强制服他。”尽管易卜生一贯标榜“人性第一,艺术第二”,可他特别憎恶婚姻,曾作出著名论断:“婚姻使每个人都带上奴隶的标记。”易卜生是大名人,大名人自有大名人的好处,他尽可以排拒朋友,身边却始终不会缺乏“朋友”,总有人大老远乐颠颠地跑去跟他套近乎,就算惹毛了坏脾气的倔老头子,受到他的白眼冷遇,或干脆挨他一顿劈头盖脑的斥骂,也会感到荣幸之至。
世间除了极少数的孤独者可以绝类离群,一般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断缺友情的滋润,这种必不可少的需要实际上暴露了每个人本质上的孤弱。英国作家笛福在其名著《鲁宾逊漂流记》中特意为主人公安排了一个土著礼拜五作伙伴,便是认为一个人要在荒寂的孤岛上无望地苦撑那么多年是不可能的。现实生活中也是如此,假若没有真心实意的朋友施以援手,谁也别想在人生长路上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合格的朋友应胜任三重角色:一是“分忧者”,二是“助力者”,三是“同乐者”。贵为帝王多半是孤家寡人,还不如市井中的贩夫走卒,兴许有一个共气连枝的莫逆之交,或有一个两肋插刀的刎颈之交。帝王高高在上,冷血自私而不爱他人,臣子伴君如伴虎,谁能指望长牙利爪的猛兽会珍视人间情谊?好的朋友几乎可算是“另一个自己”,共赴急难,共创事业,共享欢乐,达于极致者甚至可以在临终之际向朋友托孤。法国作家蒙田在《论友谊》一文中曾提到一个特异的例子:科林斯人欧达米达斯有两个朋友——卡里塞努斯和阿雷特斯,他死前很穷,那两个朋友则饶有家资,他满怀信心地立下遗嘱:“我把赡养我母亲和给她养老送终的责任遗赠给阿雷特斯,把为我女儿操办婚事的责任遗赠给卡里塞努斯,让他尽其所能给我女儿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他们中若有一方去世,活着的另一方即接替他善尽职责。”那两位朋友都欣然接受了这份遗嘱,并不认为欧达米达斯强人所难,有什么过分的地方。不久,卡里塞努斯谢世,阿雷特斯便接下整副担子,待故友的母亲和女儿完全如同家人,没有丝毫差别。
关于交友,孔子留下过许多名言,其中有三句最值得我们猛长记性,一是“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也”,二是“未知其人,先观其友”,三是“勿友不如己者”。他的意思很清楚,朋友不仅是一面毫发无误的镜子,而且是一杆决不使诈的公平秤,它能称量出一个人的实际斤两。
“高山流水”之所以成为千古绝唱,钟子期之所以在俞伯牙的坟头奏罢此曲,即“终生不复鼓琴”,是因为“阳春白雪,和者盖寡”,在芸芸众生中知音不可复得。春秋时期,齐国大贤管仲曾在齐桓公面前感叹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管仲打仗当逃兵,鲍叔并不责怪他胆怯,知道他是由于家中有八十岁老母倚闾相望;两人合伙做生意,管仲拿钱更多,鲍叔并不责怪他贪婪,知道他是由于家计艰窘拮据;管仲沦为阶下囚,鲍叔并不认为他弱智无能,而是知道他命中必逢此厄。钟子期得知音俞伯牙,管仲得知己鲍叔牙,他们就等于得到了最精确的公平秤,能称量出自身的优秀和伟大。鲁迅先生曾集句为联,赠给瞿秋白,词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到了“知音”和“知己”这一境界,彼此就不仅仅同忧同乐,也同心同德,精神上达到极高层面的和谐。
一个人用朋友称量自己,虚心是必不可少的,雅量也是必不可少的。有一次,屠格涅夫把自己花费了大量心血创作而成的长篇小说《父与子》的初稿读给列夫·托尔斯泰听,托尔斯泰听着听着很快就睡着了,而且鼾声大起。屠格涅夫没有生气,而是将它视为一种委婉的批评,他回头精心修改作品,终于使之成为了经典名著。曾有一种说法广为流传,确实不无道理,十九世纪下半叶的俄罗斯文学极其辉煌,首先要感谢的该是这个北方国度漫长的冬天和熊熊的炉火。正是在温暖的壁炉边,那些大文豪——果戈里,冈察洛夫,别林斯基,赫尔岑,屠格涅夫,列夫·托尔斯泰,涅克拉索夫——各人朗诵自己的得意之作,用他人的眼光来评判作品的成败得失,大师相聚,评判总是挑剔的,苛刻的,也是公正的,能给“受审者”最强有力的推动和最大限度的启发。没有谁会虚与委蛇,没有谁会说违心话,也没有谁会在严肃的事情上开玩笑,借以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十月革命后,苏联文学圈中由于政见分歧和帮派林立,诋毁、谩骂和恶语中伤变成常家便饭,孕育大师的黄金时代便一去不复返了。
朋友之交淡淡如水,这样的水足以养人,足以济人,足以救人。从道义的角度说,诤友、谅友、挚友和畏友可以使我们多听忠告,少走弯路,从利益的角度说,谄友、腻友、损友和邪友则会使我们受到拖累,甚至误入歧途。有的朋友竭诚相见,倾忱相待,有的朋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甄别朋友的好坏可算得上是一门高精尖的功夫,丝毫马虎不得,如若看走了眼,淬毒的剑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从背后刺来,令你猝不及防。
时时用朋友称量自己,好处不少,自爱的人将更加自爱,自重的人将更加自重,自强的人将更加自强,那些自大、自满、自私的人势必改弦易辙,以免令朋友寒心。能与山峰为友的绝不可能是丘垤,能与江河为友的也绝不可能是洼塘。孔子强调“勿友不如己者”,便是强调公平秤的承载度要尽可能大于自身,否则秤杆翘得高高的,直翘到秤砣完全失去了主张,你被“一览众山小”和“无人能出其右”的虚幻快感哄骗得迷迷糊糊,进取心也就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