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防小人,就像是铁将军防贼,多少有点力不从心。我们应该承认,识别唆皮狗算得上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叫狗不恶,恶狗不叫”,这话一点也不错,唆皮狗的厉害之处可怕之处全在于它的不露声色。
“唆皮狗”不是什么西洋名犬,而是湘中方言对某类恶狗的贬称。这种狗性喜夹着尾巴,眯缝眼睛,不哼不叽,不狺不吠,行人走,它也走,左顾右盼,若无其事,夸它慈眉善目也不为过,脸面上哪有丝毫狰狞凶恶的痕迹?没经验的行人误以为它只是跟在身后好玩,久而久之便疏于防范。然而就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唆皮狗猛然露出獠牙,照准他们白白嫩嫩的腿肚子狠咬一口,这一口就算不撕掳下一大块肌肉,也会留下深可见骨的啮印。唆皮狗通常欺弱怕强,遇上强者,它咬完就闪,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遇上弱者,则会狂性大发,专往受袭者的要害部位狠狠地招呼。在乡下,间常有小孩子被唆皮狗咬死,这样的惨剧往往连真凶也很难抓获。六岁那年,我在稻田里拾谷穗,被唆皮狗咬成血人,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从头到脚至今仍留下十七处触目惊心的伤疤,唆皮狗之残忍歹毒,我算是饱饱地领教过一回。
“叫狗不恶,恶狗不叫”,这话一点也不错,唆皮狗的厉害之处可怕之处全在于它的不露声色。它有足够的耐心步步紧跟一个人走几十米甚至几百米远的距离,你未必能保持这么长时间的高度戒备。因此唆皮狗屡屡得逞其凶绝非偶然,这确实具有相当大的必然性。你若恨唆皮狗太阴险,太狡诈,忍不住要骂它为坏种,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唆皮狗一旦行时走运,在历史上贵为宰相也并不稀罕。唐朝的宰相班中既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征、姚崇、宋璟、张九龄那样的贤良方正之士,也有李义府、李林甫、卢杞、杨国忠那样的贪残邪恶之徒,二李乃是最典型意义上的“唆皮狗”。李义府是什么货色?《新唐书·李义府传》将他的画皮揭开:“义府貌柔恭,与人言,嬉怡微笑,而阴贼褊忌著于心,凡忤意者皆中伤之,时号义府‘笑中刀’。”李林甫是什么货色?《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元年》也将他的假面具撕破:“李林甫为相……尤忌文学之士,或阳与之善,啖以甘言而阴陷之,世谓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剑。”李义府的刀刃和李林甫的剑锋都淬了剧毒,这样的恶獠掌握权柄,咬起人来,毒牙之下鲜有遗类,杀伤力之大可想而知。忠良之士遭二李中伤陷害,轻则丢掉乌纱帽,被褫夺爵位,重则身诛族灭,简直无逃于天地之间。
历经政治运动的洗礼,某些幸存者撰写回忆录和个人传记,写到被某门生、某友人、某亲戚、某同事出卖陷害,常不免腐心切齿,心中却疑惑不解:“怎么会是他?我一向待他不薄,与他没结下过任何梁子,他为何要对我痛下毒招?”幸存者有此疑惑,适足以说明,他吃了天大的亏,仍未长出个聪明心眼。唆皮狗咬人,要什么正当的理由?咬就咬了,这是它的本性,它的爱好,也是它的一贯作风。世间有一类阴险之辈,专以伺机咬人为乐,更何况咬人之后还会得到不少奖赏,想出名的能够出名,想升官的能够升官,想发财的能够发财,想霸人妻女的能够霸人妻女。历次政治运动中盛产唆皮狗,还证明了这样一点,唆皮狗邪恶凶残的本性一经激发,它们咬人更是明目张胆,得意忘形之下,自然而然改变“风格”,由不声不响变为狂狺狂吠,由背后偷袭而变为正面狂攻。唆皮狗摇身一变而为凶猛的豺狼,那样的世道就不亚于人间地狱了。“文化大革命”被称为十年浩劫,可以肯定的说,大大小小的唆皮狗无不“居功至伟”。
君子防小人,就像是铁将军防贼,多少有点力不从心。我们应该承认,识别唆皮狗算得上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浅显些说吧,唆皮狗天性凉薄,不可能是热血直肠的性情中人,他们城府极深,与人相交,没有几句真话好讲,一味的虚情假意,口惠而实不至,凡事只看重一个“利”字,因利而害义,因利而害道,对他人的优点长处吝于赞美,心胸狭隘,缺乏容人的雅量,记仇记恨,当面一笑,背后一刀。防备这样的小人,一是不能与他深交,尤其不宜对他推心置腹,以免授之以柄;二是不能任用他为自己身边的助手,让他从容捕捉下口的时机;三是见他紧跟在身后,不能老是扔肉骨头去加以安抚;四是要及时阻吓,给唆皮狗以当头棒喝;五是要揭穿唆皮狗的把戏,让更多的人免遭其毒牙;六是要有打唆皮狗直当打吊睛白额猛虎的劲头,千万别掉以轻心。怕就怕主客异位,唆皮狗竟是你的上司,那你就有得好受了,人不能打狗,狗却要咬人,逼迫你强行忍下胸口恶气,这种情形下,我劝你苦练一身真功夫硬本领,打狗之后便走人,打得痛快,走得潇洒。就算你不走,唆皮狗吃了一番扎扎实实的教训,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鲁迅先生的小说《狂人日记》中有一句“赵家的狗又叫了”,令人读后心头为之一紧。其实,更悚人的也许是“赵家的狗不叫了”,这样的狗绝对是唆皮狗,你更要一步一回头,谨慎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