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驱逐心中的阿Q,摈弃精神胜利法,昂起头颅,挺直脊梁,才能活出人味。
鲁迅先生最了解中华古国的国民性,其勇气表现在“不惮以最坏的恶意猜测中国人”。当年,他不仅看出军阀政客人人心中都有一个魔鬼,而且还看出平民百姓人人心中都有一个阿Q。在他笔下,阿Q频繁演绎着精神胜利法,与赵秀才较劲,与假洋鬼子拆招,与王胡斗智,与小D斗勇,尽管自始至终没有讨到半点便宜,却也次次侥幸过关。最终,鲁迅先生恨阿Q太不成材,太不争气,索性将他一笔处死。然而,阿Q阴魂不散,一直存活在世人心中。
阿Q的确是中国土生土长的一块心病,中国老百姓数千年遭到大人先生们的欺骗和愚弄,精神早就萎黄如秋草,即使用尽吃奶的劲也挣不出几丝盎然绿意。他们最普遍的表现是认命,偶或用一些精神鸦片安慰自己,用一些语言利器对付别人,只要能够暂时获得安慰,给自尊心裹上一件漏洞百出的甲胄,便会像堂吉诃德那样脚跨瘦马驽辛难得,手持锈迹斑斑的长矛,往来驰骋,顾盼自雄。不肯振作的国民,总归是关起门来哀声叹气,敞开门来强作欢颜,有时明明吃了亏,却说吃亏就是福,有时明明上了当,却说交一点学费长记性。阿Q的精神胜利法具有很强的副作用,说轻点,它使人两眼雾蒙蒙,根本无法正视现实,说重点,则相当于滥用麻醉剂和止痛药,后果可想而知。
2003年全国高考升学率接近百分之七十,差不多是普及大学教育的比例了,可照旧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学生考上了北大、清华、复旦、南开这类一流名校,家中却筹措不足高额学费,有的学生家财万贯,却又与录取线相距遥遥,他们的烦恼和忧虑便如同在岔道上飞奔的野马,勒不住缰绳。当然,也有两不挨靠的学生,家中既没有钱,自己又没考上,他们与父母都在第一时间灰了心,泄了气,认了命,谁也不怪谁,谁也不怨谁,竟有点心照不宣,皆大欢喜的意思。我就见过一位家长,他谈到儿子名落孙山时,竟以自我解嘲的语气说:“升学率这么高,能考上有什么稀奇?考不上才难得呢!”乍一听去,他这话真有点反讽意味,大学生多如牛毛,确实不稀罕。但往深处一想,儿子的落榜使他自然而然卸掉了包袱,减轻了压力,原来他巧用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竟将眼前绕不过去的尴尬一语化至无形。
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智慧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若要过得好,就要想得开。有人遇着烦心事、揪心事、伤心事,自杀了,于是人们就会批评他(她)寻短见,想不开,何苦呢?退一步海阔天空,忍口气安保百年之身嘛!
阿Q的精神胜利法应用范围宽广无际,大者如辛丑年大清朝廷敕令竖立的耻辱标志——克林德纪念碑,居然被民国政府改名为“公理战胜牌坊”,移到中山公园去,供弱国寡民自我陶醉;小者则遍及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前些天,我看电视,讲到房地产开发商的欺诈行为,一位居民购买了商品房,八年未拿到房产证,按理说,该轮到他怒发冲冠,拍案而起了,可当记者采访他时,他却不愠不火地说:“还有十年、甚至十几年没拿到房产证的,我能怎么着?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跑断腿急晕头?你说什么,与开发商打官司?我见得多了,在法庭上你胜了诉,出了法庭,却连开发商的鬼影子都找不着。这坨鸟粪落在我的头上,就算是要长癞子,我也只好自认倒霉。不过,话说回来,开发商这样黑良心,他们迟早会遭报应的!”他的想法很简单,他不争,所以他不烦恼,他想得开,所以万事大吉,至于开发商耍花招欺骗客户,缺德违法,我不收拾他,也自有人会收拾他,又何必强出头去与奸商对簿公堂,耗费时间精力?我想,那些不法商人多半也是掐准了顾客的这种心理,才不怕诚信扫地,决意把违法的勾当进行到底。
做老百姓的有做老百姓的苦处,当官的也有当官的难处,后者遇到棘手烦心的事情,总得巧妙地应付过去,既要面子上好看,还得给自己留有回旋余地,因此乱说话是犯大忌,落下把柄就会有后顾之忧。某市一位主管城市规划的官员在酒桌上对烂尾楼私底下发表过这样的高论:“也不能说这些空壳壳一无是处,至少,它们给城里的流浪汉提供了栖身之所,这也是蛮人道的,孙志刚那样的悲剧在烂尾楼中就从未发生过。”讲完这番话,他脸上颇显得意之色,也不知他是为自己的黑色幽默得意,还是真把那些烂尾楼当成了慈善家园。他的酒话最终被无孔不入的记者捅了出来,一时间舆论哗然。这位官员习惯了制度性的腐败,他想得开,像我这样的纳税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开,老百姓的血汗钱可以这样打水漂?他的精神胜利法未免用错了地方。
由于体制方面的缺陷,官场的腐败现象已是有目共睹,连大学校园这片昔日的净土也遭到空前严重的污染和渗透,君不见某些官员拿硕士、博士文凭简直如拾草芥,他们用金钱摆平导师,考试只须走走过场,论文则找人捉刀,一切尽在不言中,绝不会出现任何纰漏。流风所及,大学里肯坐冷板凳,能做真学问的教授也就多乎哉不多也,他们中的某些人为名心所诱,为利欲所熏,竟使出空空妙手,将他人的论文和著作改头换面,变成自己的“学术成果”,于是,教育界有了一个新名词,即“学术腐败”。而学术腐败的风气早已超出了大学校园的范畴,扩散到社会上去,“教授满街走,讲师不如狗”,这话真够损的,都是职称惹的祸。有一位社科系列的青年学者连续三年都未能晋升为研究员,他便在私底下唾沫横飞地骂道:“职称评比是一幕荒诞剧,由一窝蚂蚁考量一群大象,批评它们的腿、鼻、牙、耳都不合尺寸,只有那些虱子和跳蚤能入蚂蚁的法眼。职称评比过程中猫腻太多,人情交易盖过学术成就,内幕简直太丑陋,太肮脏,太可耻了,什么玩艺儿!”他还发誓翌年决不再蹚这趟污水,要从此保住清白之身。可是骂过之后,这位仁兄很快就改弦易辙了,他先是花钱买书号整出一本厚厚的“学术专著”(还不如称之为“学术砖著”更形象),然后四处拜码头,给某些高评委送礼,请吃,套近乎,他全盘照搬自己曾斥为“丑类”用过的招数而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结果是,他第四度参评,顺利过关,如愿以偿地修成“金身”。此后,这位仁兄变得心平气和,满面春风,认为愤世疾俗是一种不成熟不稳重的表现。
鲁迅先生特别欣赏历史上那些赛似怨鬼一样永不低头、永不折腰、永不下跪的人物,正因为他们遇事想不开,一定要争个“理”字,争一个“法”字,争一个“胜”字,才会强烈要求改善自身处境,坚决维护天然权利,努力推动社会进步,决不向流俗和恶势力妥协。完全可以这么说,正因为他们驱逐了心中的阿Q,摈弃了精神胜利法,昂起了头颅,挺直了脊梁,所以才活出了人味。
阿Q赖着不走,阿Q走了还会回来,精神胜利法能安慰我们一时,却会留下难以治愈的后遗症。中国五十年代大跃进时曾高喊过一个响彻云霄的口号:“三年赶英,五年超美!”当年亩产数万斤,结果如何?大炼钢铁烧掉了无数参天古木,围湖造田使环境迅速恶化,其后由人祸而非天灾造成的饥馑更夺去了数以千万计的人命。治国者罔顾现实,违反自然规律,独尊精神胜利法,危害竟有如此之大!
二十一世纪伊始,我们处在一个高歌猛进的时代,一个求真务实的时代,尽管阿Q的精神胜利法仍像幽灵一样四处游弋,但它的市场和作用较之往日已经大幅缩水。完全可以这么说,谁能先一步驱逐自己心中的阿Q,谁就能先一步逼近成功的目标。你若有心要与精神胜利法道永别,请务必记住以下的八字口诀:“真处做人,实处做事。”